我穿着劳尔为我找出的长袜和蕾丝睡裙,缓步踱过价值不菲的地毯,裙摆拖曳在地板上,沙沙作响。 现在已过午夜,我还没有入睡,甚至是在热水浴和鸦片酒的滋养之后都毫无睡意,我迫切地想要和劳尔待在一起,但是仆人们看见了会饶舌,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婚前这样也是不对的。 但这只是因为我受不了独身一人,而不是因为我昨晚和那人同处一室的缘故…… 我从装潢精致的客房出来,轻巧地走在走廊上。昏暗的光透过几扇窗户,照射在深红的地毯上,一旦经过,只剩下完全的黑暗。 突然一阵恐慌袭来,我直冲向劳尔的门,连敲都没有敲,门没有锁,进入他房间之后,我轻轻地把门关上,径直走到他的床边。 为何他家的一切都看起来如此富丽呢?家具昂贵而华美,任何金质的古董都是那么精巧,高雅。他整个人陷在花纹黯淡的大床里,枕着长毛绒枕头。 “劳尔?”我轻声唤他。 他惊动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用手扶住前额。 我问他:“你做噩梦了吗?” “是的……”他回答之后,关切地回问:“你呢?” “没有。我睡不着……鸦片酒让我不舒服。” “我很抱歉……” “可以睡吗?” “这儿?当然,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没人会在意。”他宽慰地回答我。 他转了个身,但是没起什么变化,床非常大,我钻进被子里,短暂的犹豫过后,将他环围抱住,他则吻着我的前额。 “你现在十分安全。” “对你,我实在是感到抱歉……”我以疲惫的语调回应。 “你很完美了,善良,勇敢,还有聪明,这些都在你身上体现出来,不要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道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我做的好太多……我们现在在一起,彼此都很安全,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用鼻尖蹭了蹭他:“我爱你,劳尔,我亲爱的劳尔……” “我也爱你呀,无以言表。” 我在他的臂弯里转了转身,想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于是他揽住我,把我拉近胸膛。 “好点了吗?”他询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我点了点头,眼皮已经感觉到沉重。 克莉丝汀,我爱你…… 我的双眼猛然睁开,日光从五扇窗的窗帘后渗进来,天亮了。 我想不惊动劳尔而悄悄地离开,但他伸直了手臂,并打了个哈欠,所以我又回到了床上。在爱情的作用下,我以开玩笑的态度溜到他的身上,愉悦地说:“早安。” “早安,我的爱。”他一边回应着,一边用手捧着我的脸。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这儿。” “嗯,你马上就会住进这儿。” “不,”我犹豫了,转而露出笑容,“我是说,这张床。” “不吃早饭了?” “多希望我能在这吃。”我忧郁地低语。 “出什么问题了?” “我要回家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意思是,我回去拿我的东西。” “噢,当然了,抱歉,我……你有租马车的钱吗?” “没有,我身无分文。” “早餐后我会给你的。” 我点点头,小嘴凑上去贴近了他的唇,关于另一个吻的记忆让我开始神游,但是劳尔根本不知道我在想这个,他环抱着我的双臂很快放开了,徒留我自己抱住自己,没法正视他。 “克莉丝汀,亲爱的?抱歉,我……我试过让自己忘记,还有,我想你可能会……不高兴吧?” “你没有错,劳尔,对不起……” 疑问凝冻在他的唇上,我知道他想问我之前那个吻【注1】有何意味,但就算他问了,我也答不上来。第一个吻伴随着惊惧,好像他会一把推开我然后开始斥责似的。第二次吻……第二次是因为我抽身离开他的拥抱时,见到了他的眼睛,没人曾经给予他这些,所以我给了他第二个吻,而那个吻……那个吻温柔而缱绻,充满着对他的爱与惋惜。之后他推开了我,尽管我知道他不想这样的。 “克莉丝汀?” “呃?抱歉,我在想问题呢。”我望了望未开动的早饭,回答说。 这个清晨在我的思绪中流逝。 “你拿东西要花多久?” “大概一小时。”我轻柔地说着,胃却剧烈搅动。 这不是撒谎,但我也绝不会再回这里,我要去找我的天使。昨天警察没有抓到他,可我知道他就藏在歌剧院的地下,他还能去哪儿? 但要是我因为害怕改变了想法,而他又不肯让我再次离开,该怎么办? 劳尔关切地问道:“你确定要一个人去?” “是的,我没事,只不过一个小时罢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人反而更好。” “就依你吧。”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轻抚我的脸颊,我也覆上了他的手。 “我爱你。”他的语气里饱含信任。 “我也爱你。”在轻松的回答之下,我的腹部再度因悔恨和迷惑而纠结在一起。 在我的上衣里塞着一张给劳尔的便条,我会把它留在我的公寓里,他得知道我不能留下的原因,他得知道我有多爱他。 但是我不得不回去,正是因为我知道我还能做得更多,所以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为了我的余生做打算。毫无疑问,劳尔会另寻芳菲,一个不会胡思乱想的女人,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一个让他保持现有地位和头衔的女人。 我回到家,回到这小小的,仅有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的两室公寓。我不在乎环境,在看见劳尔的住所之前,我甚至从未意识到我有多穷。在瑞典,父亲和我能找到什么样的地方就住什么样的地方。在他成名之后,我们还是住在一个小却舒适的公寓里,直到几年前他去世。 我把我大部分微薄的遗产都花在他的坟墓上,然后存起了剩下的。现在我要取出这些钱,大概有200法郎,再去找我的天使。 在我把一条备用裙子(我的一件绿色裙子,不是劳尔买的那条深蓝色的)和一些必需品打包进手提箱后,我快步出门。最后我瞥了眼房间,目光探寻着我那老朽的单人床,黑乎乎的煮锅,以及我留下的一本书:一本轻浮的爱情小说。我只带上了圣经,我需要方向。 把便条放在劳尔能找到的地方并在上面印下一吻后,我轻声对此地说了句再见,双手开始颤抖。 去往歌剧院的路途艰难无比。我那么地想要跑回劳尔身边,可我又知道那样是错误的,我把他已知的一切都夺走了,我不配爱他,我多么自私啊!而现在我会让一切走上正轨。 可我……我不想把自己完全献给天使。要是劳尔说得对呢?他到底是像我所想的那样,想要简单的陪伴呢,还是?我知道他想要更多,可有了我的灵魂,他该感到满足,再也不需要别的了,不是吗? 马车停了下来,在付账前,我还不小心把硬币掉到了路上。之后马车远去,我转向歌剧院正门。 我感觉它要吞了我。 我疾步走进去,不给自己思考和改变主意的时间。这儿有几个警察,但他们都和那个可怜的疯婆子卡洛塔深入交流,忽视了我。 更衣室没有锁,于是我快速走向镜子,以一支蜡烛为伴步入了黑暗,里面空空如也,连只老鼠都没有,更不用说人了。 找到了湖以后怎么办呢?呼唤他? 当我抵达无尽的楼梯底部后,我差一点绊倒,惊呼了一声,回声萦绕周围,接着我听见了回应:“克莉丝汀?” 我转身贴在墙上。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我做不到,还没那么勇敢! “你怎么在这儿?”我的天使询问着,他的声音穿过我的耳朵,但是我并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 我哑口无言。 “你是来折磨我的吗?你的丈夫在哪?”他没精打采地说。 “我回来了。”我的回复有超乎寻常的冷静。 沉默。 “天使?”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我颤抖道:“什么意思?” “你想见我?” “是,我想见你……你在哪里?” “墙里,”忧愁且顺从,“我希望为爱而死,像个真正的歌剧院幽灵一样在这儿徘徊,但是当然,现在这种情况就不必多言了……你想的话,跟着我的声音。”它以一种悠闲的速度开始飘向前方,“走这边,克莉丝汀,我的天使。在你跟进的时候,告诉我,为什么过来了,你明白原因吗?” 我摇摇头,又突然想到他看不见我:“不全明白。” 他叹息一声:“我也预料到了,如果你是来对我道别的,就此止步吧。” 他从墙壁的一处阴暗角落出现,一个影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整张脸被黑色的面具遮住,衣服是和从前一样的色彩。 他把手伸向我,问:“可以吗?” 我把手递给他,他碰到了我的无名指,于是我又抽回了手。 “他还没给你戒指?”他疑惑不解地说,“告诉我他没有放弃你,告诉我……” “他没有,离开的人是我……” “离开?那现在回去啊。” “可我……” “为什么要离开他?当然了,你不……”他的视线忽然闪烁了一下,声音变得严酷无情,“你是回来折磨我的吧?这就是原因?” 他抓住我,把我拉入墙上的入口,我呼吸困难,感到害怕,颤抖个不停。 “不是的,”我试图挣脱,“不,我不是来折磨你的。”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痛苦地说。 “我是来和你……一起离开的。” 沉默。 “和我一起离开?”他的声音充满诧异,“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你要嫁给我吗?” “嗯,但是……” “但是?” 我咬住自己的嘴唇:“我会陪你,会爱你……” “是啊,有道理,”他轻声地说,“非常有道理,我此前可能是吓着你了,这是不是我的幻觉?” 他捧着我的脸,从面具上的孔洞看我,然后把我放开。 “是真的,你是真的,克莉丝汀,你是……我的了,对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是的。” “是我的……但是为什么?你不爱我……这仅仅是你同情的表现吗?” “不,我爱你。” “作为朋友,而不是恋人吧。” “不只是朋友。” “不只是朋友……”他充满希望地轻语,“跟我来,我们离开这里,我需要做个计划,”他带我走过隧道,“我们需要计划一下,我有一栋房屋,但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我从来没想过——当然现在得想想了——你还会需要裙子和别的东西,我还要取出我的钱——尽管大部分都在这儿了,在保险箱里——噢,我的克莉丝汀,答应我你会嫁给我,请答应我!” “我答应你。”声音因犹豫而微弱。 “你不会再离开了……”他温言细语,心怀敬畏,接着一边通过隧道,一边不停说话,“那座房子,从各种意义上来看都算不上漂亮豪华,但是周边环绕着森林,邻近比利时国境线,非常可爱,还有片湖,比这里的湖好多了,既清澈,又有许多小动物——你喜欢书吗?房子里现在只有书,许许多多,还有一架钢琴,跑调得厉害,我会给它调音的——你的卧室,我已经装修好了,小却可爱,饰成白色和淡蓝色,还有能俯瞰后院的大窗户——你喜欢养动物吗?还是园艺?那里有鸡笼,后边还有一个杂草稍微多了些的地。” “你叫什么名字?” 他停下了:“我的名字?” “对啊,我要是嫁给你的话,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他慢慢地说,“我第一个名字给忘了……我叫埃里克。” “埃里克……你忘了之前的名字?” 他紧握我的手:“别提这个了,最好别……我们到了,很抱歉这儿这么乱,可是之前我只想着早点死掉,所以我希望你理解,这是所有我能从那些可耻的人手里抢救回来的,尽管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我猜……” 这是一个小壁龛,一个隐蔽的地方,蜡烛亮着。墙角还有一个被墨水和纸覆盖的桌子,桌子下的地板也都是的,一些打湿了,可能是从湖里被打捞上来的,另一个角落,他的床上铺了好多毯子,在一张简单的桃花心木桌上,放着他的小提琴和琴弦。 “我得打包一些东西。”他说着,快步走向房间。 几分钟后,他极快地把衬衫和背心(一切都摞放整齐),长裤与袜子,还有一些别的,塞进一个比我的手提箱大的箱子里。突然他停下了,坐在地上休息。 他和我对视,从他面具上的孔里,他的双眼流露出令人可怜的光。 “怎么了?” “你就在这里,”他嘶哑地说,“不会再离开了……” 我靠在他身边,伸出手臂,他似乎不知所措,于是我温柔地把他拉进怀里。 “我再也不走了,”我们俩都开始哭了,“不会再离开你……” “我是个杀人犯……” “但是我们可以离开,忘记那些,让我忘记,然后原谅你……我能摘下你的面具吗?” 没有回应,于是我就摘了,继续抱着他,在一段时间的紧抱和抽泣之后,我听见他喃喃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你太温柔了……噢,等一下,别让我哭,我还得……”他突然站起来四周张望,用手去遮他的畸形之处,“该死,哪去了……原谅我,我不是成心想诅咒的,我忘记了……该死的,我把它放哪里去了?” “戒指?” “是,戒指,在桌子里。” 他取了过来给我,无助且惘然。 “你……你要单膝下跪吗?”我提议,“我保证这回不说‘不’了。” 他在发抖是不是?当然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克莉丝汀?”他抬头望着我,眼里闪烁着害怕。 “我愿意,”一边回答,我一边笑着伸出手,然后又缩了回来,“除非你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他照做了,我又一次把手递过去,他为我戴上戒指,那枚古怪的银镶乌金石戒指,在片刻犹豫后,他低头轻吻它。 “我又在做梦了,”他轻声说着,小心翼翼握了握我的手,“我是在做梦……” “我就在这,这不是做梦。” “但你就是梦,最美好的梦,或许是噩梦,你没把婚纱带来,是不是?” “因为劳尔,我……我把它扔了。” 他叹了口气,“是的,我猜也是……我想我收拾好了,我帮你提吧。” “不,没关系……” “男人不该给女人提东西吗?” “确实……” “我非常乐意提我们俩的东西,若你理解的话。” 他弯下腰提起我的手提箱,我抓住自己的手臂,瞥了眼出口,在他关上他的箱子,系好搭扣的同时,细细看着我的戒指。 “好了。”他站起来,愉悦地说着,脸色在看见我犹疑的时候沉了下来,视线随即转向墙壁,“你应该离开我。” “什么?” “你不爱我,你会使我痛苦,我会受不了。” “但是我不能回到劳尔那里,”我声音颤抖地恳求着,“我不能回去,我不够好……我不是什么子爵夫人,我只是个歌女……他可能会与家族断绝关系,我不能让他自毁一切。” “你不爱我……” “可我会的,我认为一段时间之后,我会真正爱你,我必须爱你。” “你还好吗?你没事吧?昨天你为了逃离我,差点杀了那男孩,现在你回来了,完全乐意嫁给我?嫁给这个我?” “我知道……对不起。” 一声叹息:“你太善良太温柔了,克莉丝汀……这便是你所拥有的全部,善良,可能还有些许癫狂,我要把你从这世上带走,你明白的,直到我死之前你都会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我们有音乐做伴,然而除了音乐之外,就只有我们俩。” “我……我想那就是我要的。” 他抓起我的手,取下戒指:“那你走吧!走啊,你这完美的造物,走!如果你还没确定下来,走!你想余生天天面对这张丑陋的脸孔吗?你只是想让我的歌喉萦绕在你脑子里?一天以前你本会死掉,而不是做上述的事情!” “因为我觉得你会伤害到我!”我大叫,“你确实伤害了我,我身上遍布淤青,而你让我走了之后我才知道,现在的你不会伤害到我。” “我不想弄伤你……我那时候也没这么想过,我只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尽管不能作为弄伤你的借口,这没有借口可言……”他的眼神明朗起来,“你嫁给我是不是为了拥有音乐?这就是理由吗?”他思索着,这也与我回来的原因不符。 “当然,有一部分吧……可我确实爱你。” “若你坚持这么说……我爱你,克莉丝汀,爱你胜过万物。” “我知道。” “所以你会跟来吗?真的会吗?这不是梦吧?” “是,我会跟你走,这不是梦。” 然而,我可能几乎希望这就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