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烈城的冬夜寂静而漫长,富甲一方的林府仍在忙碌,人进人出,喧闹不断,是方圆几百里内唯一的光亮。 林知连倚在窗前,空望着天边的圆月。又是十五,这月亮缺了多少日子,终究还会圆回来。可是人呢? 他双唇翕动,似在念着谁的名字。 他在念着谁的名字呢? 寒风刺骨,他打了个哆嗦,却未收紧松垮的衣领。 夜再冷,也冷不过他的心了。 门扉轻响,他未理会,直到叩门声响了三五遍,他心绪尽乱,方才蹙眉急步而去,拉开房门,蓦然抬头,撞见一汪似曾相识的清泪。 他从那泪光粼粼处细看去,分分明明是见到了那张嵌着水灵大眼的圆脸,正如那个挑灯苦读的夜晚,他惊喜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丫头......” 半晌,他终于定了神,拉她到灯下,又机警地关了门窗。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他颤声问道。 她到哪里去了?她从生,走到了死。 “丫头给少爷找大夫去了。”她不敢正眼看他,只压抑着哭腔道:“丫头认识一个神医,兴许能治好少爷的病。” “傻丫头,少爷没事了。你看,少爷好了。”他一面平复情绪,一面轻声安抚她:“父亲求了晖烈的名医世家,他们把我治好了。” 她含泪笑着点了点头。 已经足够了。他安好,就够了。她还求什么呢?就算此时心还钻痛着,也该结束了吧...... 她泪眼看向他,却见他的眼中,明处有几分激动,暗处却有几分怒火。 “可那名医世家,为我医治之后,竟提出要与林家联姻,父亲为报恩情,也为给我冲喜,便应下了。明日便是订亲宴。” 所以忙碌到深夜的林府,是在迎接这件事。 她心乱如麻,心底涌起的醋意,竟酸得要将她五脏六腑也一同腐蚀了去。 为什么不是她呢?世家的千金连少爷的面都未见过,对少爷的情意,难道比得过她? 分明她已经什么都失去了,为何还要失去少爷?她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不再失去呢? 可是林知连又道:“丫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林府!我等不到以后了,今夜我就要离开!” 他原本已心灰意冷。一觉醒来,丫头不见了,母亲又突然告诉他要和名医的千金成亲。一个他连面都未见过的女子,凭什么如此粗暴地侵入他的人生?两家联姻之后呢?他还能离开这里吗?他闯荡天涯的梦呢?就被钉死在这深深庭院里了吗?! 为何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他原本拥有的整个人生,被一种神秘而不可抗的力量强硬地扭曲,直至畸形,面目可憎地扑向形单影只的他。 然而就在他倒地不起时,丫头回来了。 是啊,还有丫头不是吗?她是唯一懂他的人,是他原本的人生中唯一的残存,像星星之火,燎遍长满杂芜的野原,给他留下希望的萌芽。丫头回来了,他的梦想和人生也定能回来。 “少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她竟想都没想就说出这句话。 “丫头,此去前途未卜,苦难重重,你何苦跟着我?你若愿意,仍可留在林府,过安稳的日子……” “少爷说过,不论丫头想去哪里您都不会阻拦!丫头想去的地方就是有少爷在的地方!”她打断了林知连,哭着喊出这番话。 话音未落,门外已响起了敲门声。 “少爷,老爷唤你去……” 待到门外的侍女唤得越发急促,丫头突然抓住少爷的手往后门奔去。 门外是个封闭的院子,连扇窗都没有。可那侍女已推开了门,踏入少爷房中,即刻就要往后门寻去。 翻墙已不可能。 情急之下,幽竟燃起两团鬼火朝院墙打去,在墙上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她回过头,看见林知连一张惊愕失色的脸。 侍女听得一声异响,推开后门,只见满院的碎石和院墙上巨大的窟窿,呼啸的北风从洞口灌进来。哪里还有少爷的影子?!她惊呼着往回跑。大事不妙,她得唤人来。 被推开的门后,林知连紧紧捂着幽的嘴,紧张地从门缝中看侍女远去。 而他怀里的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浑身的颤抖。 屋里一没动静,林知连立刻拉起幽往那窟窿外飞奔。 夜色如墨,逆风无情地灌进口鼻,刺痛却丝毫未拖慢他们的脚步。他们倾尽性命的奔跑,是在逃避什么,亦或追赶什么? 空山万径人踪灭,四方寂静无声。林知连再也无法迈步,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 可是幽,却连一口气都不喘。 她伸手而去,却在将要触碰到林知连的瞬间,像被针扎一般缩回了手。 “你是谁......”林知连面带惧色。 他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眼神刺得丫头心头一阵剧痛,便再也抑制不住,仰天悲号,撕心裂肺! 问天问地问神明,为何她是这般命运。 如果爱过的终会失去,何苦还要竭尽一生爱一次?若做个无心之人,哪怕浑浑噩噩一生,总好过如今眼睁睁看着命运一点一点从她手中夺走一切,宛若凌迟! 至少至少,她不用死于非命,还要拖着这样一幅躯壳,去面对挚爱之人。 她恸哭到天昏地暗,声嘶力竭。 月色中忽有一双大手捧住了她的脸。 少爷微笑着,月光在眸中温柔地荡漾。 “没关系......没关系...... 没关系,丫头。是什么都好,是什么都没关系......” 他抚去她满脸的泪,柔声道:“你不是丫头还能是谁呢?能助我逃跑的人,除了丫头还能有谁呢?” 丫头泪已决堤。 即将被黑色吞没之时,她在绝望的摸爬滚打中发觉,还有他在。 只要他还在就够了。他是冬日里的暖阳,什么样的黑暗照不亮? 他的手轻拍着丫头的肩,一下又一下,夯实她心头的安宁。 透过层层布衣,丫头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如霜。 突然一阵恶寒,他立马推开丫头,往地上吐了一摊暗红的血! “少爷——!!!”丫头惊呼。 他颤抖得更加厉害,冷汗湿透重衣。 又是一阵恶寒入骨,他忽然停止颤抖,随即仰头倒下,不省人事。 “救命啊——!”丫头四下呼救,可深山中哪会有人。 喊到声音嘶哑时,她想到了一个人。 墨澜。 她能唤来墨澜,她相信。可她唤来的,将是个恶魔。 如果能救他,恶魔又如何? “墨澜——!”她的声音撕裂长夜:“墨澜——!!!” 一束青光从暮色中闪现,再消失之时,墨澜已在眼前。 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你竟还敢唤我。” “我会跟你走的!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只求你救救他!”丫头哭求道。 “他重病初愈,你身上的尸鬼阴毒足以要了他的命。他跟你走得越近,就越危险。” 她早有预感。她想触碰他时,那被针扎的感觉,不在手上,而在心底。冥冥之中,她感到了一种隔阂——人鬼殊途。 已经错过的线,如何再度重合?若强行扭曲,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充满绝望:“我什么都不求了......你救救他,然后我跟你走。” “这样不好么?他若死了,便和你一样了。”墨澜道。 “不必了......” 墨澜听言,走过去,手覆上林知连的额头,将一股黑色的瘴气抽出,拢入掌中轻轻一握,便烟消云散。 “让他忘了我......”幽泪眼婆娑地望着墨澜:“你能做到吧?让他忘记我。” “我能办到。但这样好吗?从今往后你们便是陌路人。” 幽覆抚摩着林知连的脸。那张脸一如初见,俊美的面容上写着青涩,月白的纶巾和浅蓝锦缎的衣裳也恰如往昔。 这是她的良人。如此英俊,如此温柔,如此独一无二。 “知连哥哥......”她像心中幻想的那样轻唤他:“丫头说过,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可是现在丫头做不到了。就当丫头从未来过吧…… 可是知连哥哥……丫头叫什么名字呢……? 若有来生,你再告诉丫头……好么?” 昏迷中的林知连似乎听到了什么,眉头一蹙。 她转身闭眼:“动手吧。” 一阵清风拂过,墨澜手起手落,林知连在沉沉的睡梦中舒展了双眉。那个雪天初遇,朝夕相伴,寒夜奔逃的故事,便从他脑中抹去,随风飘向深邃的远山。 天霁山雪原。 墨澜在前头走,幽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一日之后再度回到这里,她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 茫茫雪原,前路只有墨澜一人。这是她最后的归宿么? “既然决定跟着我,手脚能否麻利些?”墨澜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幽仿佛没听见。 墨澜眉头一皱,一挥手,他们便到了悬崖边。 墨澜拔出山体里的玄阴屠鬼刀,扔到幽面前:“我从不强人所难,但也不会轻易放开手里的东西。 既然你如此痛苦,便以此刀解脱了罢,玄阴屠鬼刀的威力,足以让你灰飞烟灭。” 幽看着那把刀,眼里渐渐有了神。 她举起刀,像是举起唯一的希望。刀锋划过长天,向她扫来…… “哐!”她将玄阴屠鬼刀扔下悬崖。 沉闷的巨响在崖底响起。 “我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她道:“这是有他的世界。” 墨澜冷漠道:“你已不是人间的人,前尘往事你也回不去了。你该清楚这一点。” 幽看向他。 雪色面纱下,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一如他身上的谜团。那双曾令她无比恐惧的眼睛,如今投射出深不可测的神秘。 “墨澜,你究竟是谁?” “正如你从前的主子所言,我是恶魔。”墨澜道。 这个蒙面的少年的真面目,或许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可恶魔又是什么?” “时机成熟时你自会知道。”墨澜道:“如今你只需明白一件事,你唯一的身份,是我的部下。” 幽仍是抵触,扭过头去,却被墨澜捏住下巴硬扭回来。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幽。”墨澜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萤,从此刻起,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不要这个名字!”幽怒上心头。 “我说过,前尘往事你已回不去。而我,不喜欢唤着敌人给你取的名字。” “放开我!墨澜!”她拼命挣扎,但力量终究悬殊,控制着她的那只手一动也不动。 “我的部下从不敢直呼我的名字。你也不该有这种胆量。”他的声音不大,却威严得令人胆颤:“你的实体是以天霁山千年寒冰塑成,我既教了你如何维持冰体不化,你便该唤我一声师父。” “谁要拜你为师!” 她手上燃起鬼火,朝墨澜打去,却被“啪”地一声擒住手腕,鬼火旋即熄灭。 “你总不该忘了,我既是恶魔,在这人间,不论我想杀谁,都是易如反掌。” 她又看见了他那双布满杀意的深邃眼眸。 他在人间要杀谁都易如反掌,这个“谁”自然也包括了林知连。 她垂下手,不再挣扎。 “我最后问你一遍。”墨澜一字字道:“你是谁?” “......萤。” “我又是谁?” “师......父......” 墨澜松开她,道:“你的鬼火威力太小,别碰见谁都用。 从今往后,我还会教你更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