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披着单薄的寝衣,捂着肚子从床上坐直的时候,一屋子的下人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似见着鬼似的。奈何傅清正是人有三急时,香汗淋漓,哪还有心思管下人们的想法,只急急忙忙道,“有恭桶吗?” 又是须臾的宁静。 一个颇有些眼熟的下人最先反应过来,“大姑娘,我这就给您去取。” 大姑娘?她都出阁十余年了,下人们还叫她大姑娘作甚? 火急火燎的傅清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待东西送到眼前,便慌忙摆手屏退了众人。好容易解决了难言之隐,傅清又被一群不相干的婢子们扶到妆台前,开始摆弄起她那一头披散的头发。似是要推她出去见客? 她都快病死了,戚长风还要他见客,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 傅清不禁恼羞成怒,正要从梳妆台前站起,瞥见菱花镜中的自己,不觉失了神。 还是那样弯弯的柳叶眉,那样水灵灵的大眼,眉宇间还透着粉嘟嘟的少女气息,可不就是她。京城贵女圈里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大学士傅士元的幺女傅清。 可她分明年过三十,又是常年积病,面色惨白,哪还有什么少女气息? 再环顾这一室的摆设,着实让人有些眼花。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大红金钱蟒靠背,与一个妃色金钱蟒引枕,条褥亦是柳绿金钱蟒,床帐和窗幔,也尽数是她出阁前最喜欢的艳俗亮色和花饰,傅清探了探晕晕沉沉的额头,神思恍惚得厉害,虽耻于承认,此处不正是她出嫁前的闺房? 傅清定了定神,又扫了一眼满屋子听使唤的人,便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头了,虽是看着面熟,却一个都叫不上名字。她挑了一个最为面熟的过来,“现在是什么年月?” 下人看她的眼神便更有些诡异了,“大姑娘,今日是乙丑年七月初八,再有两月,便该是您的十五岁生辰了。” ……十五岁…… 傅清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略略合计一下,她这般,莫非……难道……似乎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 饶是傅清不信鬼神和因果报应。这会儿也是气得脑仁发涨,不是都说心存怨念的人才会重活一世吗?她虽然比寻常人少活了几年,可心中坦然,并无丝毫的怨念。 回想起自己缓缓阖上眼的那一刻,戚长风守在她的榻前,傅清当时已病入膏肓,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她用哀求的目光看向戚长风,他眼神一黯,明了她的意思,微微颔首道,“我晓得你嫌那些汤药苦,今日不服便是。” 服了是没用,且那药实在太苦。可她并非此意啊。 她吃力地摇了摇头,戚长风又道,“那是你想允儿了,今晨他跟着师傅学射艺去了,待用过早膳,我唤他过来看你。还有婷儿,我马上让嬷嬷带她过来。” 这个蠢相公,连她要出恭都瞧不出来吗? 傅清眉头一皱,刚想撑起身子坐直,不想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便成了这样。 虽说所嫁非所爱,相公也着实无趣了些。但她上一世的夫君权倾朝野,模样也算生得周正,加之事事都肯遂她的心意。世人看来,上一世她几乎得到了全天下女子都艳羡的东西。唯一的不甘,似乎也只是后来百病缠身,药石罔效,少在人世间活了几年。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多,这些小的遗憾在人生顺风顺水的傅清看来细如牛毛。真犯不着让她重新来活一世啊。倘若这一世并不如上一世顺遂,那她还不如病怏怏地活在上一世。 正讷讷想着,傅清瞥了一眼发髻上的烧蓝镶金花钿太过艳丽,抬手抽了下来,正欲放进妆奁,身后忽的响起一声颤抖的尖叫,令人头皮发麻,“大姑娘,万万可使不得啊!” 她手一抖,茫然侧过身去,这丫头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把夺走了她的簪子,“这般傻事儿您是万万不能再做了。” 傅清晃了晃神,好一阵子才认出这是她先前侍奉她的婢子桂香。这丫头一直忠心耿耿,后来她还做主替她寻了个婆家。断不会胡乱说的。 眼前一切尽是一团乱麻。傅清顾不上和桂香话家常。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桂香是怕她拿簪子自尽,不禁莫名道,“我做什么傻事了?” “前几日您投了湖,这方才醒来。万万不可再寻短见。若是要老爷知道了,非扒了奴婢的皮不可。” …… 傅清晕乎乎地回忆起十余年前的种种。十五岁那年,她是失足落过一次水。一连病了两个多月没下床,怎就成了自己投湖?她活得好好的,是吃饱了撑着才要投湖! 她叹了口气,见桂香仍是絮絮叨叨不停,忍了几忍,不由打断道,“桂香,你先说说,我为何要投湖?” “前几日二姑娘笑您的功课不行。又摔了大夫人的排位。您一气之下……便……便……” 见鬼,好端端还冒出来一个二姑娘!如果不是熟悉的闺房和熟悉的一切,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投错了胎,重生在了别人身上,“谁,谁是二姑娘?” “二姑娘便是……便是您的妹妹芸小姐,窦夫人所生。” 桂香怯怯诺诺地说着,不停地瞧着傅清的神色,生怕她一个不如意,又去做傻事。 傅家幺女这身份她扛了三十余年,哪里来的妹妹?傅清只觉头晕得要炸裂开来, “窦夫人是谁?妹妹?我哪有妹妹?” “大姑娘……”桂香一脸忧虑地瞧着她,模样还是那模样,为何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呢?怕是掉到水里,坏了脑子? “窦夫人……窦夫人是老爷续弦娶的夫人,您闹了好些天,不让下人们称她为夫人,她自己又不肯做二夫人,老爷没法子,便只好让下人们称她为窦夫人了。” 她问的是窦夫人这个人是哪里来的,不是窦夫人的称呼哪里来的。 傅清气得要吐血,脑子灵光乍现,忽地想起是有那么一个窦姓女子,爹爹曾经动过些心思,“等等,你说的窦氏,可是爹爹十五年前,在围场救下的那名婢女?” “大姑娘可千万别胡说,窦夫人最恼下人们说她原先婢子的身份了。若是被她听见了,少不得让我们吃苦头……” 果然是她啊。 瞧着桂香提及窦夫人时的惊惶,连耗子见了猫都不如。想来之前的傅清怕是也受不得这些,才会一时情急投了湖。 桂香见傅清一个人闷着头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又好言提醒道,“大姑娘快些洗漱。方才老爷吩咐我引您过去芳华苑,说是要考查您的功课呢。” 傅清兀自沉浸在自己这辈子斩敌功夫太弱,居然让窦夫人进了门,还蹬鼻子上脸的感慨之中,听桂香的口气,四书五经似是比窦夫人还可怕,不耐地摆手道,“四书五经、诸子名篇都被我读遍了,还有什么可考的?” 桂香抿了抿唇,惶然道,“大姑娘可别再胡说了,这话若是传到老爷耳中,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傅清不与她再辩,三言两句间也听得出,如今的她在傅家地位,约莫是不能再低了。罢了,她倒也想去见一见这一世的爹爹,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匆匆忙忙打扮一番之后,傅清便被桂香引着,一路穿过府上的后花园。 “前些日子才被逼得投了湖,今晨方才醒来,便又要去受过。” “自打窦夫人进了门,哪里还有大姑娘的位置?” 下人们嚼舌头根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不甚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快步低头过了影壁,进了苑门。 连下人们都如此嚣张放肆,前面等待她的定是狂风骤雨了。事实果然如她所料,傅清方踏进里屋,便听见傅士元的厉声呵斥,“跪下。” 好女不吃眼前亏。傅清乖乖地屈膝跪下,就听得傅士元一阵数落,“为了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便寻死觅活,传出去成何体统?你妹妹说你几句便是错了?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整日只知道吵闹,若是你有芸儿半分懂事,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几声芸儿傅清听来分外刺耳。只是傅清也是个知进退的人。眼下断不会傻到跟他们硬碰硬顶撞,只毕恭毕敬道,“爹爹方才说,孩儿无心向学,若是孩儿真背得出爹爹考的文章,又该如何?” 不等傅士元表态,窦氏抢在前面道,“能背下来自然饶你。倘若你背不下来,便乖乖去领板子。” 傅清剜了一眼窦夫人那微扬起的眉梢,全然便是一副你死都背不出来,就等着挨揍吧的得意相儿。她别过脸瞧了瞧傅士元,见他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这规矩。傅清也觉得之前的自己真是窝囊透了。敢情傅清功课是真有些拿不出手。人被欺负就算了,自己还不上进,活该被踩到地缝儿里去。 既是要给窦夫人和她这偏心老爹一个惊喜,傅清眼珠一转,抬起头道,“爹爹出什么题目孩儿都无怨言。孩儿有一事须得言明,若爹爹考得题目都难不倒我,那便应允我一个请求。” 傅士元微讶地看着傅清,目光有一丝复杂,窦氏却是冷笑道,“得寸进尺!我说清丫头,老爷念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你还较真了?” “我只问爹爹,肯不肯答应?” 傅清一瞬不瞬地盯着傅士元,眼神无比坚定。今日若不把态度摆在这里,以后她在傅家还不知得投几次湖,何况那些先贤经典,她上一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怕了他不成? 傅士元眸光一闪,道,“那你便背一篇卧龙先生的《出师表》吧。”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傅清背完,傅士元点点头,又道,“那《学记》可会?” 傅清便又朗声背了出来,一连问了十几篇,没有一个能难得住她。连《触龙说赵太后》那样晦涩的史家篇目,傅清也都一一背了。窦氏脸色越发难看,傅士元则是紧紧皱起眉头。 最后一篇背完,见傅士元一直沉默不语,傅清小声问道,“爹爹还有什么要考的吗?” 傅士元摇摇头,见傅清还是维持之前跪着的的姿势,上前扶她起来,“你有何请求,且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