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西门前岸,人烟稀少,衔珠停了舟,携昭月上岸。毕竟是偷渡人回来,总不可能光明正大从正南门进。西门这边荒草丛生,宫门显得有些老旧,门柱子都斑驳不堪,把手的护卫早被衔珠支开了,所以四下无人,俩人加紧步伐进门。 昭月的宫殿在东侧,她不常来这边,见景色皆眼生得很。三五步便是一小池,池中种着仙水莲。仙水莲四季常开,开放时花心发光,花香四溢,当个景观花是极好的。但此莲还有修复法力、养精养神之效。 昭月觉着莲池也过多了,未免心中疑惑,但未多想。跟着衔珠七拐八绕,行至一宫前,三两个仙婢上前迎接。 宫门牌上飘逸的字体写着“醉莲宫”。宫门前仍有两个大的莲池,连宫灯也是莲花状的。再瞧那几个仙婢,粉衣飘飘,头皆戴着一只莲花簪,垂下几缕珍珠流苏,格外应景。衔珠与仙婢吩咐几句,再与昭月交代几句,遂飞身走了。仙婢们扶着昭月进去,里面除了一个大莲池外,别的与其他宫无异。 宫内颇寂静了些,昭月心里有些发毛。迷迷糊糊被仙婢带去换了身衣裳,梳洗一番,摸到自己熟悉的太古瑶琴心才算是舒坦。有仙婢提议道:“二公主何不在此练习一下,宴会还有些时刻才开始呢。”昭月也是这么想的。 她猛然想起那个大莲池,遂抱琴飞于池上,自然自得弹奏起来。琴声俄而宛如风雨大作,瀑布飞悬;俄而宛如小桥流水,溪水潺潺。轻按慢捻复拨弹,广大与渺小合二为一,悲戚与欢喜交融一堂。 殊不知此宫不远处,正是太渊太子煊宸下榻的“竹心殿”。此时他看书看得乏了,闭目养神,浅浅入睡之际,猛然听到这琴声,睁眼蹙眉,听罢一曲终了,便唤仙奴过来,道:“你们可知此处邻近的宫殿是哪位主人在住?”仙奴低头回道:“殿下,邻近的宫殿便是那醉莲宫,往常是没什么人住的,一向是空着的。”他道:“往常是往常,方才的琴声你也听到了,定是有人在。” 仙奴不敢抬头,心一紧。原来她也在醉莲宫当差,在昭月梳洗之时,临时被人调到了竹心殿伺候来客。现在煊宸突然问起,她惴惴不安。上头人的事她不清楚,煊宸太子和昭月公主的事可是人尽皆知,要是今日闹出什么事端来,那就惨了。 一张纸凭空变出,煊宸默念着什么,纸上显出字来,飞到仙奴手中,煊宸道:“你把这纸带给里面的人。”仙奴不熟字,也不敢多看,应了煊宸行礼走了。脚步匆匆回到醉莲宫,此时昭月收拾妥当,带着人要走,她将纸条递给昭月,犹豫一下道:“二公主殿下,这是竹心殿的客人给殿下的。”昭月接过,扫了一眼,脸色微变道:“客人是谁?”仙奴见昭月微有怒意,不敢多说。但她并不是擅长说谎的,遂干脆不敢回了。昭月道:“怎么了这是,哑巴了么?”仙奴颤颤巍巍跪下:“是……煊宸太子殿下……” 昭月听罢,将已经揉在手里的纸又摊开,瞧了一会,很珍重地收好了。纸条上的寥寥几句,点出了她弹琴的问题,简而言之,空有技艺,毫无感情,又辅以几条建议,算是一针见血。昭月最见不得别人说她不好,她是自恃琴艺超绝,无可挑剔 。方才看到字条,自然是怒气上头。但内心疑惑是何人多管闲事,仙婢回答才释疑,怒气也消了。反而仔细忖度煊宸的话来,觉得还是颇有道理。 技巧自然不必说,她不仅拜师学艺,一点点扣技法,自己也饱读此类书籍,以期尽善尽美,她的技艺是不容质疑的。而曲中感情,确实差些火候。毕竟她经历不多,很多事情都是懵懵懂懂,比起感情深浅更注重浮于表面的曲色。 她又想来,煊宸素来懒得和自己多说几句,因着弹琴却耐心给一个“陌生人”建议,不免心里有些丧气。仙婢们并不知道昭月内心的翻江倒海,他们只知道,昭月和煊宸对上了,大事不妙。 果然,昭月踏了几步,旋而转身道:“带我去竹心殿。”仙婢们倒吸一口冷气。仙婢们立刻跪下拦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们怕昭月闯祸,也怕昭月责罚。 仙水莲花的清香沁人心脾,本应安神宁气,殊不知昭月闻这香味竟也烦了,怒喝道:“反了你们?!”昭月吵吵闹闹的声音,吸引了恰巧赶去宴会路过的煊宸一行人的注意。煊宸带人循声走去,径直入了醉莲宫,便撞见这一幕。先前凭着声音他已经辨认出几分,如今看到人,便是认证他的猜测。 昭月一身金色羽纱飞仙裙,腰带处环着一圈金铃,清脆作响;飞天云鬓,肌肤雪白,杏眼俏丽,樱唇小口,一脸稚气未褪。此时她脸颊飞红,胸口起伏,明显是在生气。煊宸不语,只默默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昭月晃了晃眼,脑袋昏昏沉沉,看了几眼,喜不自胜:“煊宸!你来了!”煊宸的仙侍都知道这位难缠的主儿,不禁默默后退。 昭月举止奔放,径直跳到煊宸身边,左右看了一圈,觉得分外欢喜,煊宸面无表情,道:“走。”这个走自然不是对昭月说的,仙侍们听罢随煊宸转身,被昭月一把拦住,杏眼圆瞪:“煊宸,你为什么总这样?你就这么讨厌我么?”煊宸对上她的眼睛,她显然是又气了,眉毛都要竖起来,像一头发疯的小鹿。 煊宸没开口,他底下的人道:“昭月公主殿下,我们太子殿下还有要事要办,请殿下让路。”这话不说倒好,一说就激起昭月心底里的蛮横劲来:“你们想走就走么?没门!这里可是我家!”那人又道:“公主殿下,请您自重。太子殿下敬重瑶华是上古神族,多次不与您计较,如今是要紧关头,还请公主以大事为重。” 昭月是最不听这些大事为重的,长老们给她唠叨了千次万次,心里最烦的最是这个,宛如逆鳞。她压根没有退让之意,铁了心要在这里问出一个结果。底下的人抬头看煊宸,面露难色,没有他的指令,谁也不能拿昭月怎么样。昭月也不把这群人放眼里,直剌剌与煊宸四目相对。 煊宸的眸子深沉,他的模样是个清俊的少年郎,神色却沉稳持重,不浮夸不焦躁,冷若冰山,看起来本该好接近的,却让人觉得无法靠近。 他半晌开口道:“滚。”简单直接,毫不拖泥带水,脸上有厌恶之色。 这句话昭月听了无数次了,本倒也麻木,只是今天因为纸条的事,还是往心里去了一些。心神恍惚之际,煊宸拂袖带着一干人走了。 仙婢里有个瞧见昭月的神色,忙起身搀扶,昭月如骄傲盛放的牡丹花遭到了冰雹,奄奄的。 仙婢们中不少跟着八卦人士笑话昭月的,此时亲眼目睹也莫名心酸。昭月的喜欢是放肆的,揉在心里现在眼睛里的,煊宸太子……拒绝得也太直接。她们之前确实没有想到煊宸会这么狠,委婉一下也好,如今亲眼目睹,都是女子,未免有些怜悯。而昭月已经听他说了无数次“滚”了,今天的语气还轻一些,昭月心中自嘲。 “殿下,要不殿下别去了……”为首一个仙婢叫雪芙的,瞧见昭月神色确实不大好,壮着胆子道,“休息休息,吃吃茶也好。”昭月晓得她是为自己好,但她心里倔,就像一块磐石不可转移。她粲然一笑道:“去!怎么不去,我最喜欢热闹了。” 瑶华神宫正南门光明神台,锣鼓升天。五个蒙面飞天舞女,着赤橙黄绿紫五色留仙裙,徐徐下落,飘带飞扬。但见其轻盈盈脚尖落地,伴随着鼓点舒展舞姿,婀娜妩媚。 神台前大摆宴席,席上各桌摆放着各色美酒佳肴、香果甜瓜。酒有七七四十九种,皆以花果五谷为酿,颜色清丽,味道清新,可看之,赏之,也可品之,醉之;菜有九九八十一品,鱼肉蔬菜,做法蒸煮烤炒涮溜炝拌炸,应有尽有,摆得满满当当;果有八八六十四类,葡萄、李子、仙桃、雪梨、樱桃、荔枝、龙眼等,溜圆味甜,香气四溢。 宴席正位坐着煊宸太子,右下是衔珠太姬,左下是宋兰公主,接后是其他族的使者。众人皆开怀畅饮,洗去早先祭祀典礼的疲惫。煊宸只寥寥动了几筷,没多吃食,只喝了几杯竹叶青。他瞥见右下的衔珠,问道:“衔珠太姬,怎么不见女帝?” 衔珠毕恭毕敬行了礼,笑道:“殿下,母皇说这是年轻一辈的场合,她让我们尽情玩便是,不用管她。”回完了话,衔珠便不再多言。煊宸的目光倒是没从衔珠身上移开。他的目光有些锋利,意味深长,衔珠不动声色,即使如芒在背,她也自然地饮酒,与身旁的人谈天说地。 却不知此番景象被宋兰看了去,她脸色变化几分,一会又举杯冲衔珠笑道:“衔珠殿下。”衔珠瞥见,遂立刻回敬,一饮而尽。 衔珠浅笑嫣然,这个宋兰,人前装作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腹中却是有些狭隘,此时突然敬酒,不知何意。宋兰回以衔珠一个微笑,似是随口一提:“怎么不见昭月公主?她最喜欢热闹了。这宴席也不是什么严肃场合,带她来看看也无妨的。” 宋兰说罢,露出一个难以言说的笑容。周围的人听到“昭月”二字,议论纷纷。此番前来,从未见过昭月公主,不少人揣测为了顾及瑶华颜面,昭月暂时被藏起来了。昭月,简直就是瑶华的一根刺。煊宸听到,脸色稍变,瞥了眼宋兰,却不发一言,又自倒了一杯酒。其他人皆是袖手旁观,看好戏的样子。没人知道宋兰怎么突然向衔珠发了难,偏话没说得一点错,无法挑刺。 然而看到衔珠表情的一刹那,宋兰的神色骤变。衔珠微笑如常,不慌不乱,宋兰期待中的难堪并没有出现,她突然起了鸡皮疙瘩。 “宋兰公主,我正要说呢,她就来了。” 但见光明神台上,升起十二只白玉神兽首,顷刻间神兽吐水,水雾四起,俄而仙鹤来飞,盘旋于神台上空。只见水雾之中跃出一位金衣少女,旋转飞舞,飘带翩翩,伴随着清脆的金铃声,她手中抱琴,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边弹边舞,不费吹灰之力自由变换琴的位置,琴声如鸣佩环,玄音袅袅。简直是一场视听盛宴。 众人皆目瞪口呆,霎时间静谧无声。而后掌声雷鸣,叫好声不绝,纷纷沉醉。 衔珠满意地举起酒杯,冲舞动中的昭月一敬,两人相视而笑。宋兰的脸色异常难看,僵硬地随众人一道鼓掌。而正位之上的煊宸,一双桃花眼盯着昭月,若有情若无情,似乎看得入迷,但他既不叫好,也不鼓掌,没人猜得出来他在想什么。 女帝和众长老们闻讯赶来,长老们看见昭月这般,简直怒不可遏。在她们眼中,这是身份低下的小舞女小舞仙做的事情,而昭月可是神女,这简直是败坏瑶华的形象,她们怒不可遏,想立刻叫停,但被女帝一把拦住了,等到舞毕,女帝向来客们道歉,便把衔珠和昭月叫去光明神殿问罪。 光明神殿的水晶地板上,映出长老们一张张怒气冲冲的脸。他们的算盘落空,昭月还是出现在宴席之上,让瑶华丢了脸面。平素古板的紫云长老道:“我们公主是什么身份?做这种事情,他们指不定又耻笑我们。”“笑就笑,又少不了一块肉!”昭月怒道,“他们笑不笑,与我们何干!” “妹妹惊艳,众人也都叫好,我看不是丢脸,是长脸了。”衔珠也反驳众位长老道。长老们气绝,昭月本就是不知事的,也就罢了,这下连同衔珠太姬也和他们对着干,他们一向看重衔珠,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便齐齐看向女帝。 女帝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道:“所有人都回去,包括你,昭月。衔珠,你留下。” 长老们愤愤不平,然而毕竟尊卑有别,不敢造次,便都应了退下了。昭月担心地看了一眼衔珠,衔珠报以一个微笑,她才离开。 宫殿大而冷清,女帝沉默了良久。随后,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为何违抗吾的命令。”衔珠高傲地仰起头,挑眉道:“儿臣不过是顺了母皇的心意。您不是一直疼爱妹妹么?”女帝被她的回答噎住。 衔珠从来都不会违抗她的命令,只是最近,衔珠一直有意无意地和她对着干。 女帝突然明白了,这是挑衅。女帝强按住自己的心虚,不紧不慢道:“你知道的,瑶华大选越来越近,丧失长老的支持,意味着什么。”衔珠冷笑道:“母皇的好意儿臣心领了,但是对儿臣来说,这意味不了什么,对母皇来说,保住华光一支在瑶华的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