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1 章(1 / 1)溪前花木满首页

池小满第一次见到闻溪的时候是六月的一个上午,日光大盛,好看到有点娘炮。  闻溪第一次见到池小满是在晒得人头晕的校门口,风尘仆仆,是个大头小黑妞。    池小满从小不怎么会读书,大考小考无数考,及格率低得令人发指。好不容易混到初中毕业,全家一合计,闺女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这个时代不上学以后怕是要上街抢劫。她长在白河村,放养长大,追狗打鸟,偷鸡摸鱼,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硬是当了白河村整整十多年的恶霸,村里只要有孩子的人家一听池小满的名字都要炸毛,可偏偏他们家里的孩子不乐意听话,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总成群结队嚷着,“池大头很厉害的,池大头连村长家的大黑狗都敢杀!”    结合白河村这么多年笼罩在自家大头的恐惧下,池家父母觉得,不管怎样先买个高中,然后效仿前两年隔壁村那个学专业考上大学的人家,让池小满也学个特长什么的混个大学好了。要实在混不上,老家种田。  于是池小满前一天还因为算计隔壁王大婶家硕大的鹅蛋晚睡了一会儿,第二天打着哈欠眼屎还没擦干净就被推上了村长的电三轮,她问干嘛,她爹虎着脸不说话,只有奶奶站在几步开外攥着手,眼里有些挣扎,池小满和村长等了半天,这小老太太才踩着小碎步贴了上来,“小满啊,要乖啊,出去不要打架,奶做了好吃的就给你送去......”    “那我到底是干啥去啊?”    池小满一直以为混完初中就完了,她超级不喜欢念书的,她觉得她是天生该选择种田的,家人最后的倔强让她十分诧异。    零七年的高中已经很贵了,奶奶说她爹为了给她买个高中座位花了两万块钱呢,所以要乖要念书要跑步不要打架。  “跑步?”    这个决定池家老小头挤头商量了很长时间,光是打听行情就走了好几趟县城,唱歌画画拉琴跳舞啥的那是烧钱,再说池小满打从出生但凡有一丁点儿这些方面的天赋也不会长成恶霸池大头,所以,还是学些糙点儿的,跑步就很合适,池小满歪长了这么些年没被打死就是因为白河村没人跑得过她。    两万块超级贵的,池小满上高中后每周只有二十块零花钱,班上最富也就百来两百块,于是池小满在仅剩的一点良心谴责下接受了体育生的设定。    “那成吧。”    村长的电三轮驰骋在磕磕绊绊的黄土道上,听说村里各家各户已经开始筹钱,最迟后年这条道就要修水泥路了,池小满被颠得刚胡乱吸拉的几口面条快要吐出来。村长不喜欢这个孩子,哪家长辈都不会喜欢这样鸡飞狗跳的孩子,更何况她还把自己家看家护院号称全村最凶的狗给砍死了。村长还记得他找上门兴师问罪的那天,天刚擦亮,池家堂屋里,椅子已经砸坏两把,她被打得快要看不出来模样,一丁点儿大的女娃子,鼻口里都是血,却一声不吭,直愣愣的倚着墙站着,眼神说不上凶狠,只是看一眼就让人知道,填满了不认错。    池小满回过神正巧碰上村长侧过头瞥自己的那一眼,无聊地咂了咂嘴便撅过屁股朝后边坐着了。  如果说池小满是白河村少年恶霸,那么村长就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就连他那条疯狗都会欺负人,人杀不了,砍他一条狗池小满却是不慌的。那年池小满七岁多,弟弟快要出生,奶奶去村长家打准生证,提着几斤猪肉一只鸡上门四趟没见着人,第五趟的时候终于被那条恶狗咬了,后来奶奶龇着牙一边打水冲洗伤口一边骂村长狗娘养的,池小满在一旁看着奶奶腿上好几处的咬痕,血肉模糊里还有不知道是狗嘴咬进去的还是不慎摔倒蹭进去的草根灰土。这么脏,一定很疼。  后来弟弟出生那天,一家人喜气洋洋最后餍足睡去,池小满等到半夜溜了出去,白河村不小,她握着镰刀从田地里绕过去,翻上村长家院墙时,月亮可大可圆了,那一刻人和狗都能清楚看见对方眼里凶狠的绿光。    后来听说,那条四十多斤的大黑狗,被带着细密锯齿的镰刀割得满院子血,村长儿媳站在路边唾沫横飞,“才七岁啊我的娘诶!那哪是人啊,那就是条野狗啊!”    那时池小满两个鼻孔都堵着卫生纸,额角黑血已经凝固,她溜进奶奶的小破屋子,不知从哪儿拽出个脏兮兮的布兜,“哭啥哭?再哭眼睛要瞎了,你去拿炉子,咱吃狗肉。”    奶奶忘了揩眼泪,那个布兜口露出的好像是一截带着肉末的骨头,池小满站在阴暗的小屋子里,不算高但是却像块烧不着砍不断梆梆响的废柴料子,她的脸上除了满满的戾气还有馋,馋得口水一簇簇流。    “奶,吃了这疯狗咱就不怕得疯狗病了。”    喏,池小满是有疯狗病的。    白河村到县城算是很远了,电三轮溜了一上午池小满都做上梦了才出现在学校门口,村长急着去探望在城郊劳改的儿子,池小满的脚刚踩到地他就吧嗒吧嗒扬长而去,县中学门口站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池小满看着他从衬衣前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看看纸再看她,来回两次后,她看见他走过来,斯文气过重的脸慢慢爬上一点笑,笑容似乎将他整张脸冲淡了些,池小满念书向来偷懒,只觉得这个男人长得有点像她家院子前那棵年轻的树,听说那棵树是池小满出生那年燕子叼来的种子,池小满特别喜欢在那棵树下烤红薯。    “池同学是吧?”    “池小满。”    “你好,池小满,我是你的班主任,我姓闻。”    闻溪穿着衬衣,夏天,耳边是风响蝉鸣,他眯着眼看她,十五岁的女孩子,是常年晒出的麦色皮肤,衣服洗得发白,裤脚有些不合身地吊着,露出一截细瘦小腿,高高的鼻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和一颗小雀斑,这边池小满也在昂着头瞧他,闻溪的细边眼镜薄薄地泛着光,池小满看不分明他的眼睛,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他看见她挪开目光,脚尖划了个弧度不再直面自己,她不说话,也不低头,如他家人所说,倨傲,不懂礼貌。    二十五岁的闻溪,自然也有他的倨傲。他年轻得过分,相比这所中学其他喜欢聚在一起鸡毛蒜皮攀比成风或对比学生家境情况然后个别对待的老头老太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误入了鸭子塘的白天鹅,再看这些一天到晚调皮捣蛋,倒挂起来脑子里能滴出半桶水的傻缺学生,他觉得自己是掉进了养猪场,他想要一把刀,上天却只给了他猪饲料。    “跟我来。”闻溪转过身领着新晋小猪仔入场,池小满黑得发亮的头发与那一双比头发更黑的眼珠子还在脑子里,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看就不是善茬。    “所有同学今天都会到齐,你自己上去领被褥分床位整理好物件,校规要熟读,任何生活问题找宿管老师,明天上午八点开始报道领书,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高中生了,要好好念书团结同学,守校规遵纪律,课上不懂的尽管提问,不要辜负你的家人,更不要辜负自己。”  闻溪将校服和校规册子递给她,一气呵成说完老师专用话束,人已经走出了几步,似是犹豫了一下又踱了回来。    “池小满同学,池老先生曾经是我父亲的老师也曾是我的老师,你珍惜机会,我会拿出更多的耐心给你。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闻溪没有在笑,他微微躬着背却仍是比她高出很多,是个有些压迫的姿势,池小满却笑了,黑眼珠子亮得怕人,似戏谑般,不恭敬得很,“可以的呀。”    闻溪呆了一下,继而挺直背,太阳光重新回到薄薄的镜片上,完了,是只小野猪。    池小满知道自己的爹交了两万块,也知道自己的爷爷曾经是白河村第一个文化人,于是在县中学教书那几乎是必选,老头是死了有些年头的,池小满之前那些年与他也不亲自然记不太清楚了,只听旁人说老头教书育人没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倒是闲暇时候在村子里说书说得声名远扬,传说那个时候的白河村,庄稼汉们洗衣妇们就连八十岁的拄拐婆三四岁的鼻涕虫大字不识一个,开口却都是三国钧策,水浒英豪,就连池小满那会儿跟人打架斗殴都喜欢先大喊一声,“今天我就要为民除害!匡扶正道!呀!打你个王八犊子!”,这股歪风邪气一直持续到几年前那个老头喝大酒摔死在沟渠里才算完。池小满一直以为爷爷就是那座每年初一都要去磕头的醉鬼坟包,崭新的认识让她有一点点焦虑,更多的却是心底控住不住吱吱冒泡的,唔,得意吗?还是骄傲?还有一点如释重负。    池小满七岁屠狗,十岁打遍全村无敌手,十五年活得鸡飞狗跳人人喊打,她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如书里说的人生短短数十年大不了就是一死,她无所畏惧的呀,谁知却在有一日清晨被吓得汗如雨下险些跪倒在地上,她为什么会是个女孩呢?    那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晨,她刚起床正半眯着眼坐在床沿醒瞌睡,奶奶打来洗脸水放在盆架子上,像往常一样,小老太念叨这儿念叨那儿恰巧念叨到池小满前一天踩烂了村长家一园子菜瓜的事儿,奶奶说,“你不改吧,不改以后迟早被夫家打死,啥?你以为你可以不许人家?你又不念书,一天到晚疯狗一样,一伸手除了到处干仗还会啥?干仗干啊,看你以后干得过谁......那老王八羔子家的小王八崽子也不知道瞧上你啥了遣他爷跟你爹说了两回了,这回要不是他给你磨了两下嘴皮子,就那满园子刚结出来的菜瓜能让你赔半条命知道不......这都十五六了,咱村的姑娘家都这会儿许人家,你不改,你就造孽吧,回头真把自己造给了那小王八崽子你就没劲儿了......见过那崽子的爹打人吗?她娘手咋断的?造,接着造!谁家小的不随爹,打起人来一个样儿......”  老王八羔子是谁,是村长,小王八崽子是村长的宝贝孙子黄大鼻涕,小王八崽子的爹也就是村长的儿子打人池小满恰巧是见过的,一铁楸砸下去手就折了,皮肉连得好好的,骨头却断得很干净。    池小满开始怕了,但她分不太清楚自己怕的是什么,是怕被打断手脚的疼,还是怕那家媳妇连麻将子都握不住的一生。    这一刻抱着崭新校服的她却是清晰无比地明白了,怕什么?肯定都怕的呀,池小满好想飞奔回白河村大声告诉那个碎碎念的小老太,“奶,我要好好念书,好好跑步,让黄大鼻涕那狗/日的小王八犊子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去吧!”,池小满像一只大公鸡一样,昂首挺胸,踩着公鸡步踱进了她的小猪窝。    然而这一波斗志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池小满抱着油墨呛鼻的新书,两眼发黑,啥玩意儿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