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修长,见到他不多惊呼便盈盈拜下,“陛下?”
秋分心中急躁,一瞟却惊觉眼熟,“你是那个……?”
“臣女白岑,那日金鲤宫……”那女子垂首,秋分并不能看清她容貌,却也逐渐回想起来了。
“哦!是你啊”,本不欲多言,此刻却突然急欲撇清,“虽然亚父把你送进殿中,但是我心另有所属,更对女子无意。你大可不必……”
脚边“咚”的一声,打断他的辩白。
竟是季和光走上前来,面上有怒色,榔头砸在地上,一只松脱的手微微颤抖着。
秋分本就心慌,顿生不满道,“做什么?我最近受的惊吓不少了……怎么连你也一惊一乍的。”
那女子朝季和光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欲说还休。
“……没什么。表妹冲撞陛下”,季和光似乎比他更加烦躁道,“陛下有急事,便先回吧。”
秋分一刻也不愿多耽误,囫囵应下,匆匆告别。
许是认主之故,挽沙虽为良驹,但跟莫名发狂的狮子骢一比,脚力仍要慢上一截。
秋分一路狂奔,先回金鲤殿,又出国都,入夜才到林场。
望着千倾杨树,四下寂静,她才发觉了一个要紧问题。
此处与校场南辕北辙,夜色中唯有沙沙叶响,上哪去找姜同尘?
她挽着缰绳徘徊良久,已觉疲乏无望,饥肠辘辘,连马蹄声都透出疲惫。
好在山穷水尽,又是柳暗花明。一炷香后她终于在树林叠影之后看到一个身影,对方手中提着东西,听到马蹄声近,也停下脚步。
“劳驾”秋分忙纵马赶上去,“你见过……”
“陛……”那人却打断他,声音里透出惊喜。
秋分一惊,凑上前去,那人面孔黝黑,短髯精干,“罗雁?”
“陈公子”,罗雁恭敬道,“陛下这么远来找姜大人罢?老远就听见马蹄声。”
“是啊”,秋分腼腆一笑,“你这……天太黑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边境风吹日晒的,都这样。”罗雁哈哈一笑,“只有姜大人天赋异禀。”
跟姜同尘的清冷孤傲一比,罗雁的脾性则格外随和可亲,私下面对他时,竟也没有刻意恭谨疏离。秋分顿觉舒坦了不少。
只是这样,便更加笃定姜同尘是晓得他另一身份的。
秋分挽着缰绳跟在罗雁身后,穿过一片茂密杨林,眼见灯火在即,掌中却浸满汗水。
可是又在紧张什么呢?
秋分望着眼前的木屋,震撼无言以表。
一间小小茅屋立在林场尽头,点了几盏纸糊灯笼,背后是寰河的上游。旷野天低,一轮缺月几乎挂上杨树梢头。
四周疏篱上,爬满月季。与相府中的刻意修剪不同,此处花丛更密,肆意蔓延,妖冶而艳丽。
是她……很喜欢的样式,更是她曾画在那二十四幅画中的“蓬门客至”。
春水为真,群鸥为真,只是那画上的茅屋与篱墙是她随意发挥,并不曾出现在实处。
眼前蓬门,她为客至。
真假参半一张画,姜同尘竟将那屋舍原原本本搬到实处。
待走近才看见,暖黄灯光下,篱笆院门口挂了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笔迹质朴又疏狂。
——陈府。
她推开矮矮篱笆走进去,一张圆桌摆在屋前,寻常菜肴温在小灶上,腾着扑鼻的香。
“生辰快乐”,有人在他背后道,“陛下喜欢么?”
“送我的?”
“嗯,茅屋一间,寰河旷野,杨梢秋月,都送陛下。”
秋分未回头,眼眶却先红了。
连日惊梦与奔波,一颗心终于得以安放。
她抬起风尘仆仆的衣袖,在眼前狠狠一抹,“过了一日,晚了。”
只有三人,围桌而坐。于民间百姓再为平常不过,秋分却只觉新鲜。
一顿饭百感交集,好在他将“食不言”贯彻,直到杯盘狼藉,才逐渐平复心情道,“我有话问你。”
罗雁是个很有眼色的副将,将院中收拾妥当便离开了。
“陛下随我来吧”,姜同尘预料到了,此刻缓声道。
“姜爱卿”,秋分却立在院中不动,“既然你非要这样,那么我便也这样唤你。”
姜同尘要去拉那屋门的手顿在原地。
“姜爱卿”,秋分又一字一字重复,“此时此地,我这样唤你,你觉得舒坦么?”
姜同尘启唇未答,秋分又追道,语气有些发抖,“我跑了一整日的马才找到这里,你却还要这样?”
“这间小院呢?”秋分问,“忠臣送给他的好陛下?因为担着义兄的名头?”
姜同尘微微叹气。
“你若非要把我当陛下,”秋分委屈地一咬牙,“那我这便回了。”
姜同尘当然不会让她乘夜独回,此刻一句简简单单的“秋分”却堵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
仿佛一旦这样喊出了口,便意味着要将某些隐藏了很久的心事一并宣之于口,暴之于众。
秋分在背后急得跺脚。
“别走”,姜同尘终于开口,带了十足的坚定,“秋分”。
秋分强忍住了脚一蹬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
茅屋不大,屋内陈设简单,木料半旧,甚至可以称得上粗糙,却能看出仔细布置打理过。
秋分一眼便注意到,床榻与墙角摆了一架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花梨木柜。
打开来,大半柜子长短不一的卷轴撞进视线,有的尚新,有的却已纸张略旧,皆是这十年间出自她手。
“这么多”,她在震惊与感动之间找不回声线,出口却成了,“姜同尘,你好矫情。”
姜同尘默然,“是。”
“画香楼”,姜同尘立在背后,用橙黄烛光与她隔出一段距离,“那日是狮子骢的草料中混进了赤铅膏。”
秋分立在满柜画轴前,一言不发。
“赤铅膏药性极强,在大齐一早便是禁药,画香楼却大肆私用,”姜同尘道,“瞒了你很多……抱歉。”
寻欢作乐之地为做生意私用禁药,这在民间并非什么令人惊讶之事,更何况是首屈一指的画香楼。只是姜同尘查封得半点颜面也不留,除了他孤直性子使然,另外必是查出了点别的什么。
姜同尘不欲多说,他此刻更不想多问。
秋分从柜中挑出了那最新的二十四幅卷轴。
她突然想到,当时自己还说,“真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钱又无聊。”
有钱又无聊的人就在她身后,认错态度极其端正,眉峰和下颌的孤高线条被烛光轻抚,眉眼敛着,温和又亲近。
她抱着卷轴回过身,蹲在地上去铺画,抬眼看到如此不姜同尘的神态,忽而就笑了。
笑着笑着,泪水滑落在手背上。
“画……”姜同尘急道,“能否不要铺在地上……”
秋分涩着声去问:“那放在哪看?”
姜同尘指指床榻。
“嗯。画放床上,”秋分环视家徒四壁的空旷四周,哭笑不得,“我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