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姜同尘—凤不鸣(2 / 2)有此良将首页

陈净淡声道:“我么?我不过是随州无名小吏之女罢了。”

院墙上的月季花不分春夏秋冬地盛开着。月季,季懋,姜同尘恍然大悟。

他紧紧攥着那支月季,发疯似地跑到校场上,迎着季懋的错愕与惊呼,拦在马蹄之下:“义父……您为什么不娶阿净姐!?”

季懋望着他跑得涨红的脸,却没因他无理粗鲁的举动而发怒。顿了片刻道:“你唤阿净做姐姐,却管我叫义父。你觉得呢?”

姜同尘被他的回答噎住了,不知如何反驳,却仍不罢休,迎上去:“可是!阿净姐她很喜欢你!”

“阿姜,不要玩闹了。”季懋道,“你还小,你根本不懂得这些事。马蹄横驰,刀剑无眼,回去吧。”

随州贫瘠的土地上,马蹄扬起嚣张的尘土。姜同尘挫败地愣在原地。

这一年的年末,荒芜数年的随州迎来了一位不得了的贵客。

国主御驾一路南下至此。正值冬日,院中的梅花香气扑鼻。他以为随州终于要迎来一个崭新的春天。却不知为何,看见他向来沉稳端严的义父在随州冰冷的城楼上,枯坐到天明。

第二年冬去春来,季夫人有孕。同是这个春天,皇帝选秀的消息传遍大齐。

九岁多的姜同尘已经能将一柄比他本人还高的银枪,耍的有模有样。随着陈净的失意,他也逐渐变得孤傲而少言寡语。他想,赵女有孕,皇帝选妃,这些同随州又有什么干系。

可他甚至在随州守备军随意一个小卒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流言。他的阿净姐,不日便要入国都。

姜同尘在回家的路上想,怎么会。阿净姐那样喜欢季太守,那样喜欢他。

但他想到国主微服至随州,他义父枯坐城上的那几个深夜,心中又有隐隐的担忧。直到他看见花厅放着嫣红绣金线的名帖。那样鲜艳的颜色,与太守府中朴素考究的陈设格格不入,几乎刺得他眼睛流泪。

这年的春天,月季园中的月季,再也等不来它们无限温柔的女主人。

他在陈净离开的这一日,昂首望着季懋道:“同陈。”

季懋没听清:“什么?”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我的名字,就叫做同陈。”

季懋思考了片刻,竟释然了一般:“可巧,我正打算给我儿取名‘和光’。和光同尘,你我父子果真有缘。”

彼时他不晓得季懋的欣慰背后,藏了怎样的感情。他总觉得,虽然季懋会错了他的意思,但其实是明白他的。

他十岁那年,随州风调雨顺,未有动乱。这一年的秋分,他听说皇帝陛下的陈妃盛宠。大齐的第一位小皇子,出生之时带来了无数的祥瑞。

姜同尘在随州的校场上跃马。暗想,这位小皇子,会不会有一双清澈漂亮的棕色双眸?

可大齐国主征战四方,战功累累,那么这位小皇子,大约会像他的父亲一般果决勇敢?

其实也不必那么杀伐决断。因为自己以后会变得很厉害,会很努力地替他们母子守好大齐边疆。

若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同阿净姐一般的温柔纯良,却能拥有更繁花锦簇的命运,金屋藏娇,一辈子都是无忧无虑的公主。

随着千里之外“小皇子”的降生,姜同尘终于解开了自己一年来的紧绕心结。

他十四岁那年,家中月季园中的藤蔓,毫无征兆地枯萎了大半。

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预兆。

消息传到随州已是半月后,他听闻秋夕宫中的陈妃,在半月前仙逝。

那年的随州连下了两个月的大雨,望潮关外的清宁江,涌起泼天的浪潮。仿佛都是在无言哀悼一位随州小吏之女。

若非季懋提早应对,随州差点发了洪灾。

可那些月季中,仍有花苞在大雨过后顽强不屈地生长。姜同尘折下一支,放在陈净空置四载的院落门前。

他自望潮关翻涌的潮水中,风尘仆仆地归来,提出要去随州守备军中当一名小卒的意愿。

季太守眼神明灭,道:“你在随州焚膏继晷六年。纸上谈兵终不长久。待水患平息后,去鸣凤关罢。”

他一向傲骨,只觉讽刺,鸣凤关尽是连天沙海,哪里有凤?

陈妃去世四年后的九月,姜同尘刚刚打散了关外一群流寇,缴获的五百余石粮草用车捆得结结实实,下属押运时,竟然在关外捡到一个自称秋分,饿到昏迷的八岁女童。

他把秋分从粮车上抱下来,喂过米浆,女童终于醒转。

他问秋分:“这里瘴雾遍布,你不要命了?”

秋分答:“金鲤宫中有人告诉我,混在父皇的队伍里来到随州。在我的生辰这日就可以见到我的母妃。”

“你母妃姓什么?”姜同尘问,“她……有几个孩子?”

“陈妃呀!”女童眨眨眼,“我母妃去得早,只有我一个孩子。”

“你不是皇子……”姜同尘不可置信地问。

“那是父皇昭告天下时说的啊,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

姜同尘望着那双明亮清澈的棕色眼睛,脑中似乎有根紧绷已久的弦,被猛地拨动了。

那孩子眨眨眼,嗫喏:“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的母妃。”

大齐国主膝下仅有一子,降生在八年前的秋分,这是阿净唯一的血脉。

他朝着那懵懂的女孩,单膝跪了下去:“罪臣姜同尘,救驾来迟。”

不归岭外的流寇与西南诸部勾结,猖獗多年,仍有余患,却是那个八岁的小小女童,竟能沿路记下所有沟壑,画出了地形图。平定匪患,护卫皇子,姜同尘因而得立大功一件。

如此聪慧,如此勇敢。

秋分被他送回国都的时候,窝在他怀里看着他道:“姜同尘……从此我也会保护你。”

在最后关头,他却把这份功名留给了季懋。

“陛下很欣赏你。尘儿,不如今后随我去国都。”

凤凰不该沉寂在这萧索之地。

姜同尘忽然觉得,这个太守的盛在眼睛里的,远不止一个荒凉的随州。

可他仍站在原地,朝季丞相的车驾郑重叩拜:“臣,誓愿大齐边疆无虞。”

他在边关时常听人说起,大齐国唯一的小皇子,自西南被救回国都之后,便痴傻愚钝,倒成了仲永之伤。

不可能。姜同尘想,当初秋分自他怀中醒来,那双清澈至极的眸子里,还倒映着他风尘仆仆、沾满血污的面容。

那可是他几乎豁出命去,彻夜疾驰带回国都的秋分。

她很像阿净,却比阿净机敏得多,也勇敢得多。只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便敢一个人混进兵戈列阵之中,自国都不远万里来到边境,记下不归岭外凶险至极的地貌。

他从来都是那样骄傲的人,却愿意为了一个小女,作镇守边关的一杆孤枪。从此不问归期。

可自从那日以后,他虽未得晋封,随州粮草却再未短缺,兵强马壮,不毛之地逐渐有了风调雨顺的繁荣之景。

他本以为秋分那句“我会保护你”只是一句稚嫩的海口。

可是他逐渐明白了。

十年间,他踏遍大齐边境的半数疆土,唯独不进国都。云间烽火,凤去不鸣。他的同袍拔刀斫石,亦或星散流离。唯有他在这样的昏茫中,不求功名,如是为足。

直到二十八岁这一年,他听说新皇继位。接着是小皇帝选妃,几乎倾尽了举国之力。

他彼时刚刚收复淮部,望着鸣凤关漫天的沙海,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这位众人口中顽劣成性的小皇帝,一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女子,要怎样化解这场闹剧和那背后的危机。

他很想回去看看,十八岁的秋分,会长成什么样子。

季丞相大概是怕以他不要命的打法,哪一天真的埋骨鸣凤关,亦或是他越来越大的军权,便要他留在国都,做羽林军的一名中郎将。在为和居门口,那个女子鬓边簪两朵娇俏月季,策马而来,横冲直撞,棕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满街的灯火。

她从疾驰的马背上飞身一跃,撞进他怀中,也撞进他心底。

“免贵姓陈。”那姑娘冲他狡黠一笑。

他终于无比笃定,不论归与不归,这是他染尽征尘,守护十八载的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