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下午两点,正是太阳毒辣辣的时候,连飞起的尘土都给人是地在冒热气的错觉,真是太热了。 空气沉闷闷的,没有一丝凉意,似是憋了一场大雨。远处的老杨树都像是被晒脱了皮,一片斑驳。 这是一所有几分破败的学校,是这个乡里唯一一所初中,建在山顶的空地上,到处是黄土地,连操场都是黄土,让人不敢轻易尝试,这里的孩子在操场里奔跑嬉闹,飞起的黄土一点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兴致。 稀稀拉拉的人群边交谈边向着那几间破烂不堪的平房走去。 那排被当教室的平房一看就有些年月了,墙皮一片一片的脱落,真有几分得了牛皮藓的感觉。窗框上的玻璃碎的七零八落,还贴了几张报纸,不知道是挡风还是遮阳。 教室的门是木头上订了一张铁皮,开合的时候总能听到铁皮刮水泥地的声音,“刺~啦~”一声,甚是刺耳。 “铛~铛~铛~”声音老旧极了,似是从很久之前传来的。 这是上课的铃声,一个铁铃,在校门口的土墙边,需要人去拉,来提醒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学生上课下课。 打铃是这里孩子的乐趣,能被老师选中打铃是特别开心的,这说明你可以提前跑出教室,有更多的课间活动时间。 上课了,教室里的孩子们都坐好了,在唱每天下午的醒脑神曲,这是学校的传统,孩子们从《等一分钟》唱到了《樱花草》,一般每天都唱三首,等在门外的老师才会进来上课。 今天刚唱到第二首,一个老头就进来了,这是班主任罗山。 罗山今年五十多岁,他既是初一的班主任也是生物老师,这是他退休之前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了,所以格外的严厉认真,想让这些孩子多几个考上高中,给自己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划个完美句号。 罗山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开学这两天都没见过,大家就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这个人是谁了。 罗老师用黑板檫敲了几下讲桌,大声说道:“好了好了,都安静了,这是你们新来的老师,是山东大学来我们学校支教的大学生,大家欢迎,”方言说的很溜,很快,山东都不是shan dong了,是san dong。 同学们一听都好奇极了,开始热烈的鼓掌,就期待着这个大城市来的男人开口说话,目光都热烈的注视着他。 男人可能不太适应这样的围观,稍微低了低头,才开始说话:“同学们好,我叫毕军,我来自山东威海,在山东大学主修经济学,,我来到这里将担任你们的历史和政治老师,你们有什么学习生活上的问题都可以找我,我就住在办公室旁边的宿舍里。” 男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干净好听,与罗山的一口方言对比强烈到好笑。 罗山又说:“你们好好听毕老师的话,这节正好是历史课,先和你们毕老师沟通一下,不许吵闹。”然后和那个新来的毕老师低声说了句“你上课吧,我先走了。” 毕军点了点头,把罗山送到了门口,等人走远了,他才重新走到讲台上。略带微笑的说:“这节课先不讲课了,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我们先认识认识。” 大家都积极响应,更有甚者都开始举手了。 毕军指了指最右边说:“从这边开始吧,一个一个轮。” 被点到的女生站起来,声音小小的,“大家好,我叫柯珂,”然后就坐下了。 后面的同学就自觉的一个接一个的开始自我介绍了。 张晚枫最怕做自我介绍了,被所有人注视着,想想就觉得窘极了。 前面一个一个的介绍,马上就轮到她了,她手心里全是汗。 正在它惴惴不安的时候,同桌李兰兰站了起来,介绍到“我叫李兰兰,木子李,兰花的兰,13岁了,家是西坡村的。” 说完就坐下了,大家鼓了鼓掌。 直到毕军说;“下一位同学。” 张晚枫才慢慢的站起来,两只手绞在一起,低着头说:“我叫张晚枫,夜晚的晚,枫叶的枫,我妈妈根据杜牧《山行》中停车坐爱枫林晚取的。” 毕军问:“还有吗?” 张晚枫摇了摇头。 毕军说:“那好,坐下吧,这个同学的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是不是?我们有请下一位同学?” 张晚枫坐下后,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掉回了肚子。 她抬起头看站在讲台上的新老师,个子很高很高,穿着墨绿色的格子衬衫短袖,浅蓝色的牛仔裤,一双干净的没有一丝尘土的板鞋,在阳光的照耀下,白的刺眼。 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黑色帆布鞋上满是黄色的泥点。 这一刻她觉得,大城市里的人都很干净,他们的鞋子都很白。要想成为城里人,就得穿很白的鞋子。 这是一个在小山沟里住了十三年的女孩,头一次对山外面世界的幻想。想法怪异又简单。 后面的同学还在介绍,“我叫王波,是初二留级下来的,最会爬树,以后咱们可以去后山掏鸟蛋。”说完还扭捏的嘿嘿一笑,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张晚枫扭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黑黑矮矮的男生,脸上一道道黑色的汗渍,没靠近就觉得肯定味道很大。 毕军也笑了,他是很黑很浓的剑眉,眼睛也挺大偏圆,双眼皮很薄,睫毛黑长,却不翘,像把小扇子一样盖在眼睛上方,落下片阴影。 他不笑的时候有点儿清冷,笑起来却是眉眼弯弯,眼尾有一道细纹,整个眼睛变得有神,薄唇像两边扯开,露出点儿牙齿,整个人青春朝气,好看又明朗。 毕军问他:“那树高不高?” “寡气,我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跟玩似的”王波答道。 毕军用异常别扭的口音重复了一下刚刚王波说的“寡气”,问大家什么意思,下面叽叽喳喳的告诉他是“一般”的意思。 听完他点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大家陆陆续续的介绍完,下课铃被拉响响了。 毕军说:“这节课就到这了吧,大家下课休息吧。”然后便走出了教室。 张晚枫看了看他的背影,想到刚刚他说自己的名字好听,内心有一丝欣喜。 确实是,张晚枫的名字在班里一片娜霞敏丽中是有点儿特别,这都归功于她那个幼儿园老师的妈妈。 想起妈妈,张晚枫的内心很复杂。 妈妈是初中毕业的,连续补习了三年都没考上师范,其实妈妈三次都考上了高中,但姥爷实在是负担不起高中的学费,就都没有上。 那时候的师范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但上高中还得上大学,又得花好多钱,所以大家那时候都是挤破头想考师范。 张晚枫的妈妈李翠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在她之前之后的同学都考上了,她补习了三年,前两年都是紧张的晕考,连晚上做噩梦都是考试。补习的第三年换了课本,她还是没能考上。 年龄越来越大,村里说闲话的人也越来越多,家里条件也不允许她继续补习了。 在多重压力下,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一个连小学都没上完的建筑工人,做起了家庭主妇。李翠的心里不是没有厌恶,可是又无能为力。 现年三十九岁的李翠,脸上已满是皱纹,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在十里八乡数得上名号的容颜。可能是心里有郁结,也 可能是对父亲的鄙视,连带着她对张晚枫都不太亲近,母女之间的亲情很是淡薄。 在张晚枫十岁那年,村里缺一个幼儿园老师,村主任便让李翠去了。这样一来,她更是不太管张晚枫了。 父亲在城里打工,张晚枫吃饭也只能去同村姥姥家,姥姥时常念叨“晚晚,你别怪你妈,她心里不痛快,和她一块上学的都有了好工作在城里住大房子,你体谅她一下,她那时候真是拼了命的学习,瘦的都只有七十多斤,可还是没考上,你姥爷也老是骂她,她压力大。唉,都是命,都是命。” 每次说完,老人便用那糙树皮一般的手抹眼泪。 从小到大,姥姥对她最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留着,张晚枫不舍得老人哭,说:“姥姥,我不怨我妈,我知道她心里苦。” 不是不怨,是怨也没什么用。十多年已经习惯了,父亲也是老实巴交的老实人,这么多年没有一丝埋怨,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怨呢。 思绪飘着飘着,被上课的铃声拉了回来。 上课了,语文老师已经拿着书走了进来。张晚枫从窗外把视线收了回来。 老杨树还在大太阳下晒着,叶子都卷了起来,肯定是热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