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同样穿着青丘的正装。 男子一袭白衫,长身玉立 ,笑颜温润,一路穿花拂柳而来。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关于陈琦,不同于纪妩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实力、暗中蛰伏,就算为众所知也是因为相亲相关的桃色新闻,陈琦在幻虚境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 凭借一己之力从刑坛最底层的缉拿者做起,到逐渐架空几位长老,成为刑坛实际的掌权者,这个青年的经历足够写下一部跌宕起伏的长卷。 看到这样的陈琦,纪妩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父亲对陈琦的评价,那是在青丘的时候,陈琦比纪妩大五百岁,算得上是纪妩父亲的半个弟子,接受着青丘的精英教育,是作为纪妩未来的左右手而培养的。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孕育纯狐继承人是一项艰难的过程,纪妩的母亲秦好在怀着纪妩之后另一个孩子的时候很是喜爱听人界的话本子,然而那段时间她的视力急剧下降完全看不清话本上的字,纪妩的父亲便偷偷搜罗了一些人间的话本,忙里偷闲,每日抽空一字一句地念给纪妩的母亲听。 那时候的纪妩总是倚在母亲的膝头跟着母亲一起听着话本,待到父亲走之后便由她继续念给母亲听,虽然她彼时对着话本里头的恩怨情仇一知半解,却是很喜欢这种难得的家人齐聚一堂的感觉。 纪妩仍然记得那一天,她躺在母亲的膝头玩着母亲裙上海棠的绣花,有梨花落在她的头上,她恍然抬头,便看见已经能化形的陈琦含笑望了过来。 那时候的纪妩很是不喜欢这个小哥哥,因为他每次来都会给父亲带来一堆的奏章,然后父亲过不了多久就会匆匆离开去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情。 那一日,日光落在陈琦的肩头,少年发黑如墨,唇红齿白,姿容似雪。 纪妩呆愣愣地仰着头,只觉得这个小哥哥的眼睛里,似是藏了青丘最亮的那颗星星。 然后她听到了父亲爽朗的笑声,“阿琦,我家阿妩看你都看呆了!” 小少年一听,白皙如同羊脂玉的脸庞上微微泛起了红色,粉嫩如同初春绽放的第一株浅樱,纪妩却是用小爪子捂住了自己的脸,拱成一团,怕羞地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父亲真是太坏了,还是母亲好;母亲身上有着梨花的清香,真好闻啊! 可是还是很好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啊! 纪妩用爪子偷偷挡住脸,小心探出了头,对上母亲打趣的眸光,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风神俊秀,白衣卿相!”父亲念着话本里头的判词,笑着望向陈琦,“阿琦,我倒觉得这句话形容你来再合适不过!” “王上谬赞了!” 小小的少年昂首而立,恰如芝兰玉树。 那时候,天高风清,光阴正好,谁也不曾想到未来会发展为这般模样…… 一别二十多年,这一刻的陈琦踏花而来,莫名的,纪妩再次想起父亲的这句评价。 此时陈琦已经走到二人面前,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意,流水般的黑发柔顺地垂在腰间,在幻虚境绚烂光线的照耀下,曜曜如若画中仙。 “娘!” 走到近前,陈琦朝着陈妈施了一礼,随即转眸望向纪妩,笑着唤了一声“阿妩!” “琦哥哥!”二十多年对于妖族来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这么久不见,再次看见陈琦,纪妩心头有些高兴,微笑着还了一礼。 “多日不见,阿妩的着装倒是愈发别致了!”陈琦点了点头,上下望了纪妩一眼,眸光顿了顿,脸上的笑意忽然间加深了一些。 很少有妖族能看到陈琦不笑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与之打交道的任何时候,这个青年脸上都会挂着温和的笑容,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看起来美好而无害。 但是真的无害么? 实力是在幻虚境立足的最基础的原因之一,陈琦现在的妖力是高于纪妩的,到了他现在的地步,已经很少有妖族能知道他的原型,但是纪妩知道,这个被无数妖族夸赞为惊才智卓、刑坛砥柱的年轻妖族,接受过最为正统的权谋之术教导,却是丝毫没有继承他母亲的温良柔善,狐生千面,温文尔雅只是他的面具之一,然而几乎所有妖族都被他这张面皮给迷惑。 这样的性情,在人界估计会被形容为“诡诈如狐、多智近妖”,然而陈琦原本便是狐妖,只不过他将这两样形容都做到了极致而已。 纪妩这些年也越来越看不透陈琦了,他如同纪妩父亲当年预料的那般进了妖族的权力中心,游走其间游刃有余,对比起蛰伏的纪妩而言,他毫无畏惧地直面那些无形的风刀霜剑,而其中付出了多少心力,只有他自己知晓。 但是此时的陈琦的笑容是不同的,他一双眼眸很亮,仿若有万千星光揉碎在眸底,比起之前那些真假难辨的笑意,此时他的笑容却显得真切了许多,仿若九天之上的仙人突然间落入了人间,染上了人间烟火三千,显得鲜活而生动…… 饶是谁乍一看到这样风姿毓秀的青年,都会不由得愣上一瞬。 纪妩也不例外。 可是,当她反应过来陈琦话里头的意思的时候,饶是脸皮再厚,纪妩的脸颊也不由得‘噌’的一下变得通红! 这么丢脸的样子居然被陈琦看到了! 这种感觉,类似于一心想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妹妹好不容易趁着哥哥不在的时候偷偷跟母亲撒娇,却被回来的哥哥一举抓包在了当场…… 不过,陈琦的归来也很好地转移了陈妈的注意力,在陈琦与陈妈聊过几句之后,陈妈很快就不再纠结于这次相亲失败的事情,反而更加操心如何料理陈琦带回来的那一堆礼物…… 看着陈妈忙前忙后的背影,纪妩悄悄放了一把火飞快地烧毁了地上莫桑的画卷,之后方如释重负般偷偷地吁了口气,总归这一关是过了。 然而纪妩心中却仍是有些发虚,她偷偷地望向了陈琦,却正对上了陈琦望过来的眼神。 “阿妩,好久不见了,我听小柯说你之前有事找我,恰好我也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等会介不介意聊一下?”陈琦眸光里有什么动了动,率先开口问道,嗓音清润,眸光温和。 “找我帮忙?” 纪妩瞪大了眼,与陈琦相识这么久,从未见他有求于人请别人帮忙的时候! “你稍等片刻,我收拾好行李便来寻你。” 纪妩的好奇悉数展现在脸上,陈琦却没有半分现在就为其解惑的意思,看到纪妩点头之后,约好半个时辰之后见面,陈琦便提着行李施施然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陈琦大袖飘飞的飘逸背影,纪妩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此时的行头,再次老脸一红。 作为接受过精英教育的王女,曾经的纪妩在礼仪颜容上很是下过一番苦工,自然知道自己这副打扮很是上不了台面。 纵然陈琦没有再说什么,可是此时看到陈琦的背影纪妩却是莫名地生出了自惭形愧之感。 陈琦就仿若最为完美的教科书,一举一动,风神已然入骨。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纪妩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陈妈之前为自己准备的那身青丘正装,伸手系腰带的时候,纪妩的手猛地一顿,心中有什么地方豁然开朗,随即无奈地笑出了声。 没想到一回来就又受到了陈琦的照拂。 纪妩并不擅长安慰人,陈琦应是早就回来了,看到了她之前面对陈妈时候的心虚与不知所措,所以及时出现转移了陈妈的注意力。 甚至之后为了防止纪妩再次陷入之前的情绪,陈琦也想要试图不着痕迹地转移纪妩的注意力。 陈琦是成功的,如若不是他怕很难让纪妩转移注意到仪态在转身的时候使用了一点小小的幻术,纪妩指不定不会发现陈琦的用心。 真的是…… 这一刻,纪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头的感受。但是不得不承认,直到看到了陈琦,纪妩才彻底安下心来,有了一种已经回家的真实感…… 然而若问纪妩如今在世上最是忌惮谁,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出“陈琦”的名字。 因为陈琦对纪妩实在是太过了解,纪妩觉得他对自己的这种了解几乎能洞悉她的每个念头,而纪妩却时常看不透陈琦的想法。 若是与陈琦为敌的话,纪妩可以肯定现在的自己毫无胜算。 即便以后纪妩的实力能高出陈琦,纪妩也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陈琦,因为纪妩在陈琦面前完全是处处破绽。 然而纪妩最庆幸的一件事情也是关乎陈琦,这一路行来有陈琦母子相伴,互相扶持,纵然现在纪妩猜不透陈琦的想法,但是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笃定:陈琦绝不会伤害自己!就如同自己对他一样。 纪妩本想着在人间混了这么些年,自己指不定能在陈琦面前更能担当一些,不要总是像个孩子一般被陈琦护着,可是显然纪妩的道行在陈琦面前完全不够看,再次不觉中受到了陈琦的照拂…… 纪妩有些挫败:同样是狐狸,为何陈琦这厮却像是心生千窍,聪明得实在是太过分! 此时,纪妩倒是有点了解幼时被自己提出收为弟子的祝蓉在面对自己时候的那种感觉了。 运用人界的流行话语来说,那便是学渣对于学霸发自内心的痛恨!毕竟纪妩在接受教育的时候,无数次听到夫子和父亲摇头叹息,“当年阿琦在你这个年纪……” 纪妩回忆了一番往事,然而实在是抵不过心中对于陈琦说的请自己帮忙的那件事情的好奇,收拾好心情换好衣服出了门,便见到陈琦已经坐在大厅里头,帮着陈妈耐心地一份份收拾着他带回来的礼物。 长长的黑发垂落身侧,男子侧颜美好如若画笔雕琢,一举一动都是一段动人的风仪。 看到这样的陈琦,纪妩觉得自己心头那种学渣对于学霸的深切无力感又再次深了一些,明明是同一个教导礼仪的族师教的,为何陈琦就能做到这般无可挑剔,甚至像是已经将仪态融入了骨髓? 看到纪妩出了门,陈琦回过头看了纪妩一眼,看清楚纪妩正装的模样时眼睛忽然间眯起,有曜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纪妩忽然间有了一丝紧张,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面前的不是陈琦,而是纪家族中那个风姿翩然、一举一动可入画的族师,陈琦和纪妩都跟着他学习礼仪,可惜青丘堕天,这位族师终究没有等到纪妩化形的那一天,甚至都没有机会检验他教导多年的成果。 “阿妩是大姑娘了!” 陈琦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垂头斟了一杯茶给纪妩,“如若族师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决计会十分高兴,再也不会偷偷叫住我让我私下多敦促你学习了……” 纪妩笑了笑,知道陈琦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情,然而之前萦绕心中的种种思虑忽然在这一刻悉数褪去,无论陈琦怎样,他都是从那遥远的过往中与自己一同走来的亲人啊! 纪妩接过陈琦手中的茶,微微抿了一口。 此时的陈妈已经分好了礼物,见到这般情形便笑了起来,看起来此时的陈妈看到纪妩和陈琦都在家的情形很是高兴,浑身洋溢着热切的欢喜。 “你们俩也好久没见了,就好好聊聊,我去给左邻右舍们送一下阿琦带回来的特产!” …… 看着陈妈容光焕发地出了门,纪妩手中的茶恰好喝完最后一口,将杯子放回桌上,纪妩抬眸望向眼前的陈琦。 “琦哥哥,谢谢你!” 陈琦微微一愣,随即抚额叹了一声,笑着望向纪妩,声音里带了几分赞许,“阿妩比之之前聪明了很多!” “可是啊!再怎样也比不过你……”纪妩接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个表扬。 陈琦有些失笑,眸光里似是有春光漏入其间,再次为纪妩斟了一杯茶,“我只是觉得,亲人们和乐是极重要的事情,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有时候用些伎俩也是彼此可以理解的事情。所以,阿妩,你能理解吧?” “我自然能理解!”纪妩心中一暖,明白陈琦话语里头双关的意味,面上却是仍旧面无表情。 “所以,我亲爱的哥哥,”纪妩抬起头,扬起下巴,“我现在好奇的是:你所说的要找我帮忙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