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雪宫的晚课通常在申时,傅一心交待风鸿名主持的课业逢五而开。这天恰是六月二十,所以整个下午风鸿名都呆在上善阁旁的学堂内,直到值守的小弟子换班时来唤他,才三五人结伴去吃晚饭。 饭后几名小弟子说还要往上善阁去取书箱,几个人便一道往回走。路过校场的时候远远看见望台上燃着灯笼,四角丈许的火把也都点着,此刻不过暮色轻笼,校场上丝毫不见昏暗。 风鸿名好奇「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年长的学生们比赛呢,阮道子春天一直在外游历,难怪小夫子不知道。」一个脸上仍带着三分稚气的学童答道。风鸿名在学堂上带着些新入门的弟子温习较为易懂的入门典籍,可自己仍未成年加冠,是以学童们总有些戏谑地唤他「小夫子」。 说话间几人便走得近了,又听到一阵欢呼传了过来,另一位眼尖的弟子显然瞧见什么,先是叫了一声好,接着便兴致勃勃扯了扯身边的同伴「走快些,似是在射箭呢。」 原本风鸿名并不打算凑热闹,毕竟身份特殊,自从进了霁雪宫他心中多少还是存着戒备,可是周围几个十五六的孩子哄闹着推着他往前走,他一时之间想不出脱身的借口,真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了。 最后也只好微笑着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挑高的篝火在他头顶熊熊燃烧,方才一起过来的弟子中有一个推了推自己前边的同门,动作间又把风鸿名往阴影里挤了挤。风鸿名从善如流靠着木杆坐好,虽然并没什么观看的心情,目光也往校场里投了过去。 场边高台上立着一排箭靶,两边各站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童子。阮清玄立在台下,身上穿了件平日不常见到的戎装,不施脂粉,反衬得眉眼更加明艳凌厉。风鸿名不知怎么想起几日前的皇甫希,脸上便带出几分笑影来。 「小夫子想什么呢,也不往那边看上一眼。」风鸿名身边坐着个年纪比较大的弟子,见他只往场上扫一圈便半低着头不说话,这时用手肘捅捅他道,「早听说阮夫子门下是位女弟子,只是不常在学宫住着,想不到年纪这样轻。」 这话却戳得风鸿名心内一动,抬头往校场另一头望了望,果然在人群中瞧见正搭手张弓的皇甫希。他们坐着的地方正在箭靶旁侧,皇甫希张好弓便朝向这边瞄准,虽然心知对方并不能够看到自己,风鸿名还是下意识略错了错视线。 真算得上是庸人自扰了,他有些自嘲地想。 自从傅一心离开霁雪宫,皇甫希来找风鸿名的次数越发频繁。他曾想过会否是傅一心交待过什么,但又想起那日初见之后傅一心的警示,只好当做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如今林宝雁也有事外出,两人又撞破学宫中旧年秘辛,再想要拉开距离只怕并不容易。 风鸿名自认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心知自己确实对这个名叫「赵曦」的姑娘心存好感,但也不过止步好感而已。暂且不论他从前的糊涂婚事,诚如山旷所言,终有一日他要回到中都背负起自己的命运,同霁雪宫有太多瓜葛并不是明智之举。 好在赵曦待他,仍旧落落大方。 片刻走神的功夫,那边执令的童子已经举起火把,校场四周的喧嚣议论也渐渐淡下去,无数目光都集中在比试的弟子们身上。 风吹过细草,风鸿名看到身着翻领胡服的皇甫希再一次张开弓,却被她身边一个不知名弟子的箭迷了下眼睛。 箭势很急,可并不是朝向高台上的箭靶,而是射向了旁侧的篝火。 或者说,射向风鸿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站在一旁的皇甫希也未能抓住流窜而出的箭矢,待她奔至篝火架下的时候,风鸿名身上浅灰色的袍子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个衣袖。 「不妨事的,」风鸿名深吸一口气,稳住因为疼痛而有些发紧的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只伤到了些皮肉……」 接着他又转头冲皇甫希勉强笑笑「看来我运气并不太好……」 皇甫希撩起衣袍在他身边坐下,仔细看过他的伤口,一咬牙扯开了袍袖。 箭镞深入皮肉,细小的倒刺沾上血污依旧映出几点寒光。风鸿名敛下视线,心中已经有了几番计较,思索片刻之后说道「阮道子那边……」 「方才箭囊中只有十支箭,我取箭时特意看过,都是单镞箭,没开过边刃。」皇甫希伸手来搀他,「师父已经带人去问话了……你还能站稳吗?这箭头有古怪,我带你去找康师伯……」 风鸿名默念了一下她的话,随即苦笑「十支箭……当真是……」 「小子确实运气太差,没丢了性命已是万幸!」 皇甫希方才竟没注意到有人还未避开,此时听到人声才抬头望去「向师伯?!」 风鸿名冲向子渝点点头「多亏前辈出手……否则便不是只有这点皮肉伤了。」 向子渝走到风鸿名身边架住他,方才皇甫希来扶他时,总归不好将重量压在姑娘家身上,此刻总算松下一口气,三人慢慢朝着上善阁边的药庐走去。 「方才射箭那人我也认得,平日这些事情也不算出色,这一箭射得虽突然,可是小洪身手也不算太差,怎么会躲不过呢?」行至半路,皇甫希总算回过神来,问出这样一句。 「这……」风鸿名面露难色,倒是向子渝接过话头「那时人多,天色又暗,这小子被挤在一边,左右都没有躲的地方,他见箭来得太急,想也是怕伤到旁人……我情急之下只来得及拉他一把……」 转眼已到了上善阁前,皇甫希本想先一步往药庐去请康无盈,却不料对方竟已经等在院门口,见到三人便叫他们现将风鸿名搀回房去。 「已有小弟子来同我说过此事了,」康无盈将药箱打开,又嘱咐皇甫希将烛火移到近前,「想不到竟会出这样的乱子……我想着你们必要来药庐找我,可药庐无处休息,免不了搬动。这伤虽不算太过严重,到底伤及筋骨,还是静养为上……便先到此处来等你们了。」 说话间康无盈手中的小刀已经沿着创口切了下去。皇甫希在旁边递过布巾伤药,见风鸿名半闭着眼没什么表情,额头上汗珠却已经顺着脸颊边流了下来,没想什么便握住了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大概是康无盈赶着过来处理伤患,药箱中也没有现成的麻沸散可用,带来的金疮药虽然效果很好,到底去不了疼痛,剜出箭头的时候风鸿名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手心也没有什么感觉。他只模模糊糊尝到一点血腥气,稍稍松了下牙关。 手被皇甫希握住的时候,风鸿名并没有立刻发觉,而是等手背那片冷冰冰的皮肤都被焐热一点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稍微放松手指,在浸了药的白布裹上伤口的时候又再次攥紧。 无意中便将皇甫希的指间拢在了掌心。 「好了。」康无盈擦干净手上的血渍,看了看半靠在床边的风鸿名叹道,「也难为这孩子了,快早些休息吧,药庐那边我走不开,过会我找人过来……」 皇甫希本想自己可以留下照顾,却不想一直抱手站在门边的向子渝此时道「不必麻烦师兄找人,正巧宝雁不在,我在这里照应就行了。」 随后见皇甫希还想说什么,向子渝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行啦,就这么信不过师伯?老是半夜三更不回去,总让你师父担心。」 「好啦我这就回去……」皇甫希扶着风鸿名躺下,随后便直起身,「小洪你好好养伤。」 木门在皇甫希身后合上,室内忽然就变得异常安静。风鸿名听着她追问康无盈自己伤势的声音渐渐远去,便侧过头看向坐在灯下的向子渝「前辈想同我说些什么?」 向子渝笼着手冷笑一声「果然还是个机灵人,同傅一心一样有点小聪明。」 风鸿名叹气「前辈有话不妨直说,我此刻精神不济,再有什么小聪明也用不出来了。」 「那我就只说了,」向子渝斜觑了过来,「校场上那一箭,你为什么不躲。」 许久没有回应,风鸿名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仿佛睡去,弄得向子渝有些烦躁起来,索性自顾自继续道「我那时瞧得明白,你分明可以接着篝火的木柱躲过,可又像是被什么牵制了注意……你瞧见什么了?」 「既然前辈帮我圆了这个谎,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我正好也有个问题想请教前辈。」 取出箭头的时候风鸿名流了不少血,此刻又有些气喘,他停了片刻才接着道: 「当年刘道子处处针对前辈,当真只是为了儿女私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