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幻幻半靠着床头,洁白的被褥上有股子发霉的消毒水味。 她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清醒了,往时看着人、触摸物、想起事都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神思清醒的这一瞬,霉味和消毒水都好闻,白色和淡青色都鲜艳异常,陈碧落清心寡欲的面容也在万丈红尘之中。 秦幻幻笑了,温言细语:“不是染上的,这是我第一回跳进奇穴里和湖哥的交易。” 她见陈碧落闻言果然惊诧,却又好涵养地将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你是不是也想骂我蠢?憋回去干什么?骂出来呀!” 陈碧落端详着她,摇头:“我只是想问理由而已,又觉得你应该不会轻易告诉我,就不想多此一举了。” 秦幻幻从茫然中清醒,她迫不及待地要感受这一刻的真实。床头柜上摆着两支敷衍病人的塑料红芙蓉,她拈起一支放在鼻下轻嗅,是化学剂的庸俗香味。 她又笑了,“虽然我一直昏着,还是知道你这一路上拖着我颠簸的辛酸,还是要谢谢你了。” 陈碧落没想到她这样嚣张的竟然已经谢了自己两次,倒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你也不重的,是我修为不够,不能带着你腾挪。” “咱们又不熟,仅有的一次交涉也不见得开心,你何必管我呢?” 若论乐于助人,陈碧落比玉笑戈热心肠许多,她是个外冷内热的。“其实......” “不用编理由了,你都跟着我跳崖了,”秦幻幻高深莫测地将染着一层灰的塑料花递给陈碧落,“我见过好奇的女人,你这样的......少见。” 陈碧落拈着花笑,想了片刻:“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好奇?” 秦幻幻微微失望,旋即摆出稀疏平常的表情,“看在你多管闲事拉扯我这一天,你再给我倒杯水,我慢慢跟你说。” 陈碧落依言从暖壶里倒出一杯水来,开水滚烫,是护士前不久送过来的。 秦幻幻执意将滚烫的玻璃杯抱在怀中,因着烫,她不厌其烦地双手换着拿。 陈碧落由此确定:这是个偏执到底的姑娘。她环顾四周,病房空旷、房门紧闭,不知门外是否有耳,便将椅子往近拉一把。 “相比玉笑戈,我更喜欢你......我跳崖的事情是她多嘴多舌告诉你的吧?她一直躲在后面,看了我不少笑话。” 陈碧落不肯透露入梦所见,点头以示承认。 秦幻幻不胜其烦:“揣着个异灵,投生成女的,不愿意中规中矩地活着,脸长得也不算丑,家里还算殷实,从小喜欢一个傻子。这伤天害理吗?怎么就有那么多人鼓着眼睛盯着我?恨不得聚众钻研我内裤是三角的还是四角的!” 陈碧落无言以对,只拈花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腿。 秦幻幻说得多了,反而自己发笑起来:“我脾气不好,他们表面上都怕我,背地里又恨不得戳穿我的脊梁骨!今天造谣、明天杜撰,利民学校可能有一半的友谊都是在‘秦幻幻事迹交流会’上建立的。” 陈碧落也随她苦笑,“他们经常跟踪你?” “就凭他们?”秦幻幻嘲讽地笑了笑,“呸!跑起来像老母猪怀崽,能跟上我?” 陈碧落想象那场面,情不自禁地笑。 “但是呢......”秦幻幻挫败至极,“老母猪太多了,他们每个都要长一百双眼睛,连脚底下都有。每个人轮着班监视、传递消息,要是哪天背后没双眼睛,我还真不习惯。” 陈碧落叹气,“毒瘤、猛虎。” “猛虎?谈不上。我每走过一个地方,他们都得跟着重复千万遍去找新闻。但就是不敢跟着我跳崖,一群怂货。他们都比不上你。” 陈碧落看她又笑了,颇有苦中作乐的意味,“辛苦你了。” 秦幻幻已经将一杯滚烫的水喝完,嘴皮上被烫得发红。“渴......你和那个叫笑戈的关系很好?” 陈碧落再给她添了一杯,递到手上,“很好,不然她也不跟我说你跳崖的事了。” 秦幻幻冷哼一声:“那可不一定。而且从她偷袭掳掠、虐待病人、跟踪偷窥来看,品性差得很吧!而且还是个胆小鬼,就知道唆使你,真有本事,她怎么不自己跟着来?” 陈碧落憋住笑:“也许吧。”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这才不到一刻钟,秦幻幻喝了两杯开水,心里火辣辣的,但是脑子里又开始乱糟糟起来。 她自觉事不妙,心里卸了防备,“我还挺喜欢你的......” 陈碧落自然开心,“谢谢,我很荣幸。”能取悦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主儿,是真的很荣幸。 “看在我这么喜欢你的份上,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 “算了,当我没说。扶我出去走走,里面闷得很。”秦幻幻语气急躁,使唤陈碧落拉她起来。 陈碧落给她腾出地来穿鞋,“楼下都是等着打疫苗的队伍,你要下去吗?” 秦幻幻果真不愿下去,两人正踌躇间,门外有人敲门来,是客栈伙计。 “小姐,等您吃饭咧。笑戈小姐已经回来了。”他满头大汗,胸前湿了一片,黏在肥肉上,看见房里的秦幻幻时十分诧异。 陈碧落料想不及:“胖哥,你都找到这儿来了?何必劳神呢?” 伙计只说是前台指的路,陈碧落跟他敷衍两句,打发他先回去开饭。 她关上门来问秦幻幻:“要回客栈么?” “打死不去!”语气坚定,发脾气似的将鞋甩到墙上,翻身窝回床上。 秦幻幻贴着床沿缩在一起,陈碧落就在床上空隙上坐下,两人都沉默无言。 陈碧落当然知道秦幻幻不愿去客栈必然和方淮钧脱不了干系,且她还有更多令人费解的秘密,例如拔秃了半个脑袋去换苗病毒。她一定有不同寻常的遭遇。 盯着秦幻幻若隐若现的后脑勺想了半晌,陈碧落终于难得主动一回。 她绕到悄无声息,自顾生气的秦幻幻面前,将仍握在手中的塑料花递上去。 “我读的书不多,只知道一个‘拈花一笑’的典故,我想你笑着将花递给我的时候,咱们就算是朋友了。” 秦幻幻瘪瘪嘴,“塑料花......”她翻了个身,将人晾在背后。 陈碧落拿着花窘迫难当,她从不搞这些酸唧唧的把戏,第一回又以失败收场。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伙计竟然去而复返,他不敲门,隔着门板粗声吆喝:“小姐!您怎么还没出来?饭菜得凉了!” 秦幻幻正不是滋味,抢嘴骂了回去:“急什么?!赶着奔丧呀!” 陈碧落臊得慌,正打算随着伙计一路回去,便嘱咐她:“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刚走至门口,又被叫住:“你让他滚远点,我有事跟你说。” 陈碧落无法,照做了。看着伙计由急转喜、由喜转忧的表情,她也有些烦躁了 。 她将芙蓉插回瓶中,“说吧。” 秦幻幻卷着被子坐起来,“我还以为你脾气多好呢,原来和我都是四斤八两嘛!” 见陈碧落不语,她握拳不轻不重地敲着脑袋。 “我还挺作的吧?” 陈碧落缓缓心气,又想起她是个病人,便软了语气:“你可能真病的不轻,笑戈的异灵有神效,你回客栈去吧。香姨不在店里。” “那老女人不在?”秦幻幻来了兴致,但很快就降下去了,“我不想见方淮钧,也不想见那个笑戈。” 陈碧落见她油盐不进,愠怒地默坐在床前。 秦幻幻强提着越来越糊涂的精神,这时候实在不宜往三句话客栈去。 明明喝的是水,她却有三分醉意,舌头也打结:“我这样,以、以后可能要拖累你......你这个倒霉鬼啦。” 陈碧落真打算回去了,她催促着:“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她打算明日再来望一望,顺便带些她喜欢的吃食。 秦幻幻如醉如痴,听在耳里却悲从心来,“你不要说得好像交代后、后事一样嘛!” 陈碧落看她精神上又有不正常的迹象,忍不住觉得可怜,“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秦幻幻突然眉开眼笑,“终于问我啦?哈哈......这才叫朋友嘛。” 她眼角滚下泪来,两手胡乱一抹,弹坐起来拉着陈碧落的手臂,“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 陈碧落见她喜怒无常,随她去了。 秦幻幻喋喋不休:“从哪里说起好呢?嗯......从我和方淮钧的孽缘?从我爸的死?从我第一次跳崖的交易?还是第二次?还有好多!这样,咱们今天就讲一段,你先选一个吧。” 她实在太热情,太急不可耐。陈碧落想起苗病毒,问:“就从你和湖哥的第一次交易说起吧。” 秦幻幻盘腿坐在床上,细细数说:“其实我第一次和那个叫湖哥的穴怪交易时,做了两桩生意。第一个是苗病毒,第二个是方淮钧性情大变的原因。” 在所有人眼里,方淮钧是变聪明了,但错失病苗基金会的补助金。算是好坏参半,只做笑谈。但秦幻幻却对此事怀怨在心。 “问到是什么原因了?” 秦幻幻笑:“只要头发给到位,湖哥有问必答。他说,方淮钧是被李争霆乱了心智,方淮钧着魔了。” “这和李争霆有关系?”陈碧落整个心都提起来。 “他——藏得深,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