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争霆虽名字里有“争”,他却从不做口舌之争,是个沉默着在内心爆发的人。 他在陈家这些年受到的冤枉不少,却很少能找到合适的被冤枉的理由。提拔他的萍总管告诉他说:“你太沉默了,别人觉得冤枉你也安全。” 李争霆不做争辩,当即反问:“您不也是吗?冤枉沉默的人安全,冤枉无依无靠的寡妇更安全。” 他心里却不相信,人人都会这样毫无道理地冤枉人。 这次下了狱,当然也是被冤枉的,且是被陈家所有人冤枉,还是被冤枉得最严重,严重到可能有去无回的一次。 其实也不算冤枉,连李争霆自己都知道,他只是出身太倒霉而已。这个道理不是别人流传的“李争霆有立场做李家卧底”之类的话。 而是:陈家立志要与李家割裂干净,首先拿换姓之约来开刀。 况且,陈拜和亲近的掌权人都不是致人,陈家的佣奴更严禁沾染灵髓。而碧落交与的边角料确实被当场搜出,抵赖不得。 来宿舍里搜检的是新的总管事,姓钱,是个油黄的中年男人。 傍晚院里刚掌灯时,钱管事带着两个手下人穿过影影绰绰的假山园林,从小道上悄无声息地突袭而来! 那时其他人都还在院里当差,只有李争霆刚从公会回到宿舍来,刚进门就被两个大力气的手下人冲上来从背后按住手脚,拖到门外去绑在柱上,供邻里早归的同事偷悄悄看了一场热闹。 半晌,房门撞开,一个手下人走出来,凶神恶煞,“总管叫你滚进去!其他人也别躲着了,都出来,都来看看咱们家出的奸细是什么嘴脸。” 李争霆反绑着双手,被男人推搡着扑进门里,身后跟着十几个又怯懦又好奇的佣奴们。 宿舍里,桌椅翻倒、杯盘细碎,六个床铺都散乱在地,而李争霆的木床已经被卸成八块。 钱总管手里掂量这一块儿拇指大的月白灵髓,“人赃俱获,你有什么好说的?” 大庭广众之下,两个手脚健硕的手下人将李争霆打了个半死,钱总管翘着二郎腿,笑得像只毛发旺盛的老鼠。 当天夜里,也没见陈拜出面,只命那两个打手将李争霆送到警探局牢房中去。 他被拘留在佣奴专用的半肮脏牢房中,说是“半肮脏”是因为警探局要求牢房实行分级制,不以罪名轻重为凭,根据身份地位大体分为:洁净的贵族掌权人,清净的世家子弟,有些地方干净有些地方肮脏的平民和佣奴,十分邋遢的乞丐和底层佣工。 至于在细节上有多上流或有多下流,还可以无限细分。 这里没有致人的牢房,致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牢房。 公会的护卫全程垫着脚到半肮脏的牢房里将他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 李争霆身上的伤痛已经好了大半,但是血渍和打手脚底的污泥凝结在脸上和身上,看起来万分狼狈。 他就这样蓬头垢面地被押进了公会二楼的审议大堂。 李家也才刚从忙乱中清闲下来,不是流言焦心,而是陈碧落的执拗令人痛心。 李植当天接到消息说“碧落竭灵损己”,赶到公会将人从李争霆手里接回来时,陈碧落已经昏迷不醒了。 催了医生来用过补气补血的药,竟然丝毫不见醒转,面上血色全失,连气息也微弱许多。 李植急得烧心,当即管不得其他,取来家中另一枚四级纯度的寄灵髓研磨成分,兑水给她服下。虽然违背方外山师训,也暂且稳住她体内仅有的几丝灵力,不再外窜。 李争鸣听见幸灾乐祸的讽声,从公会赶回来。 “爸爸,留人亭说碧落是破灵透支所致。她的灵力把敛束专用的寄生蛹都涨破了!” 李植气得手指发抖,“我上辈子一定是欠她!气死我了!” 虽然怒火焦心,损失了唯二两颗金色灵髓,且正处在风口浪尖的李植毅然带着儿女赶往方外山求救。 临走前,他对家中管事说:“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管陈家再出什么幺蛾子,你且按着不动、不要理会,免得愈加扯不清。” 而外出一周的李植回来后,接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陈家的邀请函:关于会审李争霆的邀请。 这几年陈李两家的关系淡漠疏远,他见李争霆的次数少之又少。最近一次还是上回赶去公会时,他守着重伤的陈碧落,那时手足无措的样子,还真不像印象里的从容沉稳。 异灵公会执事亭所属的审议大堂“非致人、世族子弟和自有员工不得入”,争霆成为进入这里的第一个非自有佣奴,在这种骄傲的规矩被打破的不适的影响下(尤其十个致人有九个都患有强迫症),李争霆没得到好脸色。 当然他被强加的罪名让今天占主场的两家人摆不出什么和煦之色。世族的名声高于一切,李植虽然对整个定罪的由来不清不楚,也不得不对这个李姓佣奴做出谨慎清白、必要时还得残忍的决策。 陈碧落的修灵天赋闻名遐迩,性格骄傲也不遑多让。 虽然一场破灵事故让外界哂笑她的没有分寸和李家寄生技术。但是,万家听闻过后,不得不一边嘲笑,一边妒忌、仰慕于她震破敛束蛹的深厚灵力——或许真不是寄生技术的问题。 经历一场破灵风波之后,她今日又好端端出现在审议大堂里,意气风发不输身旁的李争鸣。 细听她呼吸沉稳,面色白里透红——是灵力充盈的好气色。李争霆悬吊吊的心终于放下。 早年时,陈李两家交往亲密,陈碧落和李争霆一个内敛宽厚,一个张扬任性,打小就十分合得来。那时的李争霆还在陈拜身边当差,经常也领一些夸奖和赏赐。 因同样的缘由被选中,两人被象征和平的纽带绑在一起,又因为脾性相合而亲近。 往后,自从陈拜出海与鲛族结交,陈李的结盟开始偏离,从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聚少离多,会在一起说两句话也要避开陈家一双双恶毒的耳目。 从最开始的共谋求好到现在的杀鸡儆猴,还是这群始作俑者,还是这样的议会。却要拿两个最稚嫩的年轻人游戏,经历他们最荒唐可笑的交锋。 大堂里灯光辉煌,陈李两家分派而坐。现场只有一个主持判决会的公会属员,立中象征公平。 十几年前(忘了具体数字,两家都表示他们不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相似的场景,一间辉煌的大厅,两家分派而坐于上首,但当时坐的位置离得非常近,下首是各族各门观礼的代表们,齐声或真或假恭贺他们的换姓之约。 陈拜说:“李兄,万望提携提携。” 李植答:“盟友,幸会。” 仪式结束,“永结同盟”礼成。 如今没有观礼,更准确地说是来看笑话的门族代表们,一切都秘密进行。多了喻为“主持公道”的公会裁判,而这位裁判是重京前任会长,也是当年坐在下首中央的三方见证人。 陈碧落被簇拥在家族之中,坐着享受佣奴的服侍,而李争霆没能像那时一样站在陈家所在之处,他独自一人立于下首当中,脏兮兮的尘土、血痂和伤迹掩盖了雅致的面貌。其实这里本该是毫无瓜葛之人看看笑话的轻松所在。 已经退居二线的见证人做了裁判,站在公正的位置(他站的地方离两派距离相等,不偏不倚)。以媲美30年不曾有过性生活的冷音色叙述前因后果。 “......最后我不得不提醒一句,不管今日对李争霆的审判如何,两位家主的换姓之约就此作罢,而我个人也不会再承认你们的盟约。” 而后:“请二位家主自行交涉,我还作为中间人,会将两家的交涉过程和裁决结果上报官方和公会备案。”他的声音像尸体一样没有呼吸的起伏,又振聋发聩,两家自觉面临一场不动干戈的战争。 这不是单纯的战争,“开始”实在多余,没有“开始”之前斗争早就开始了。 这又不是一场单纯的你死我亡的战争,不单纯在于虽然双方对立,却有一个共通的目标:给李争霆定罪! 此外他们的目的和步调都不一致,这非常对不起这位德高望重的金牌裁判对站位的精准测量。 李家出于对挽回家族名声和展现大家风范的兼顾,拿捏轻重如履薄冰;陈家近日疲于调查秘方流失之事,今天惩戒一个李争霆只能泄恨,其实并不能补救丝毫。 会审当前,陈拜的立场开始犹疑。 他站在久别重逢的盟友面前,见李植和一双儿女都英姿勃发,这是致人的气场。终于反应过来,这样的紧急境遇下,开罪李家是为下下策。 李植换了一身浅金色长袍,他没有为此起彼伏的流言和绯闻苦恼,甚至真如与亲密盟友会面时那样精神焕发。“陈兄,李某人那几日耽搁了,改明儿有空,咱们可以把收购的事情了了吧。” 陈拜劳经海外的潮水拍打了几个春秋,鬓边已经钻出几片白霜。他常年穿着深色的棉布衣裤,袖子高高挽过手腕。教人轻易就能窥探出这位家主的勤苦。 “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派人去准备资料。审完李争霆后,就着这个地方就交接了吧。” 李植看看李争霆和听众席上脸色欠佳的见证人,“也好。” 现场的气氛肃杀,好在场上还有两个人算是心情平静。陈李两家的“永结同盟”破裂,而“永结同盟”纽带两端的两个人仿佛置身事外,他们不想理会世族之前的角逐。 人以群分,他们的淡漠都是相似的。李争霆的淡漠出于无争,而陈碧落的淡漠在于不谙世事,她正被“无为”困扰。 高远世族的谈判相当有格调,相比于陈家家主亲自上阵浮于表面的强势,李家特地雇用代言人代为传达雇主意愿。 陈拜是个生意人,利益当头,他在谈判之初就以服软:“我须先申明,我曾派人调查,确证李争霆确实泄露灵髓秘方,系其个人行为,与李家无关。本次会审李争霆,没有任何针对李家和盟约的意思。” 陈拜的临阵退缩使前后酝酿了数月的事件俨然变成一场闹剧。 谁也没想到判决的最后,为李争霆决断的却是陈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