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病人 慕容衍说,去西山行猎,他要慕容殊也跟着。 慕容瀛仍是谦谨的姿态,不过脸颊开始隐隐发紫,笑得略生硬:“父皇,围场颇有距离,山路也不免颠簸,儿臣只是恐怕,十一皇兄他——” “说得对,他身子弱,眼睛也不便,还要你多看顾。”圣上言语凝练,说完这一句,就先行返回长生殿。 看来,慕容殊跟随大部队出行之事,注定是没得商量了。 圣上一走,刘嬷嬷就领着一群太监宫女,从犄角旮旯冒了出来。 慕容瀛表示,想进殿去瞧上十一皇兄一眼。这票人对他恭敬有加,可就是死命拦着他去路。说起理由来,倒也冠冕堂皇:慕容殊睡觉,受不得一星半点的打扰,他要不是自然醒,起来发了狂,谁也架不住。 总之,慕容瀛费尽唇舌,最终还是做了妥协,同意不去搅扰慕容殊,待得这十一哥睡醒,再由刘嬷嬷等人护送他前往城门。 慕容十四跟慕容十七换好行头,已在溜溜候着慕容瀛。 慕容瀛离开含章宫,去同这俩皇弟会和,挺鼻薄唇一张脸,泛着源远流长的青铜色。 慕容熠鼓捣慕容均去问情况,悄悄话说了没一半,就被十三皇兄一眼瞪成狗。 “十四弟、十七弟,等一会儿,记得好生照料咱们的十一哥。端茶送水,一样都别少了。”慕容瀛目中凝起的光束,能杀人于无形。 十三殿下此言一出,十四十七立马表情滞淤,一个像便秘,一个像拉稀,往后的几步路,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慕容殊出宫,劳师动众在所难免。 刘嬷嬷指挥一众宫人忙里忙外,这位爷却优哉游哉,扯着他那被滚油淋过的嗓子,又在咿咿呀呀唱大戏。 而雪霜姿懒洋洋窝在他怀里,时不时还在高/潮处附和着喵喵叫,跟他一块戳得人肝颤。 晏凝之所以能转醒,必须是被这杀千刀的戏腔惊着了。 一张桌子坐了俩人,一个是晏凝,另一个就是慕容殊。 一阵五内俱焚过后,晏凝蓦地睁开眼,瞬间看见一张大白脸——慕容殊正搂着老猫,用他那两颗不中用的眼珠子,把她往死了瞧。 两张脸之间几乎不存在距离,晏凝甚至有感觉,俩人的眼睫毛在打架。由于头脑尚有些混乱,出于本能,她扬手就给了慕容殊一个巴掌。 一声清脆的“啪”响起,慕容殊便跌下了椅子。雪霜姿倒是伶俐躲过这家伙坠落的身子,一溜烟逃出殿门。 “殿下、殿下!”一旁的焦圈儿惨嚎着跑去搀扶慕容殊,背地里却暗搓搓地竖个大拇指,“晏小姐,干得漂亮!” “咳——咳咳咳——”慕容殊徐徐起身,一边咳一边抹了一把下脸。 他仍着玄黑衣袍,因天气转冷,今儿个又加了黑裘大氅。一缕鲜红的血绸子,顺沿他指尖滑下,又放肆地绕上他袖口,可惜用不了多久,就被黑色吞得渣都不剩。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将下巴抹净,嘴唇上却仍挂红,血色甚至晕染得很均匀。 事实上,晏凝出手时力道并不重。也就是慕容殊这病得命不久矣之人,才会被这不痛不痒的一拂,就搞到唇角淌血。 此人却也没发飙,只是显得万般懊丧,病恹恹地拿焦圈儿当拐棍,转身向殿外走去,同时冲焦圈儿嘟哝:“我是哪里惹得母后不开心了吗……那她还会不会跟我一块出去玩……” 晏凝听了这孙子的话,又见众宫人进进出出,立刻明白,自个儿的记忆,出现了不得了的断层。 刘嬷嬷刚才都在殿外张罗,并没看到慕容殊挨揍。 她恰在这时进得殿来,见晏凝已醒,马上忙叨叨上前,一脸诚挚的歉意:“晏小姐,你昨晚该是太过劳累,竟就这么睡着了,老奴也就没敢再叫你。圣上刚刚下了旨意,说是让我们殿下也跟他出宫狩猎。你懂的,殿下去哪儿都不容易,我们弄出大动静,吵到了你休息,真是太对不住了。还有,圣上也已从太后娘娘那儿得知,殿下十分依赖你,所以,特准许你随殿下同行。” 晏凝缓慢点头,心里却并不完全相信刘嬷嬷之言。她只记得,昨晚慕容殊“吱吱”直叫,后面的事儿,却一概没了印象。这老太太一味避重就轻,铁定是在隐瞒什么。 而且,不单这个刘嬷嬷有问题,慕容殊和焦圈儿也不对劲儿,又或者说,眼下这整座含章宫,都让晏凝心绪不宁。 她料想,刘嬷嬷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假传圣旨,夜里必然发生了她不知的情况,才使得圣上改变主意。 宫门口停了驾车马,几名随侍确是在长生殿伺候的人。这几人不时便开始催促,刘嬷嬷老脸赔笑,更是着急忙慌请晏凝与慕容殊一同乘车。 圣命不可有违,晏凝纵使心中千万疑虑,也只有暂且静观其变,静默坐入车厢。 慕容殊已被焦圈儿托举上车,老猫雪霜姿也再度回到了他的怀抱。 晏凝甫一落座,就听这位爷对车外的焦圈儿叫嚷,又不说人话。 焦圈儿唉声带叹气,转头就往含章宫里跑,不消会儿,又吭哧吭哧地回来,手里头多出那根树杈棍子。 慕容殊拿到宝贝,立即一脸痴笑:“母后快看,这是一个小姐姐送给殊儿哒。小姐姐长得美、武功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殊儿特别喜欢她!” 多谢了您嘞,您这喜欢小姐姐可受不住,您还是快去喜欢别人吧!晏凝原地汗颜,一通腹诽,硬是忍住那句“乖儿子,把眼睛睁圆了瞧,你母后就是你小姐姐”没说。 朝阳初升,燕帝慕容衍率领众人,出帝宫最前端的奉天门,开拔西山。 慕容衍最忌铺张,出行所携,也不过百余号人马。慕容瀛等人跟随他出内城,排行老五的端王慕容钦与老九诚王慕容枫则在外城恭候。 论样貌,慕容衍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老五老九身骑高头大马,英姿勃发自不在话下,只是同十三十四十七哥儿几个,也无甚交流。 载着慕容殊和晏凝的马车驶于队伍末尾,虽跟前边诸位铠甲戎装威风凛凛的殿下一道走,但怎么瞧怎么不像一路人。 没出城前,慕容殊在马车里尚算老实,始终左右绞着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跟老猫神交。 晏凝毫不避讳定睛瞧他,他也根本一无所知。晏凝却觉得,此人今时今日,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他似乎是……变得齐整了许多。 一行人马于午时过后进入山区,慕容殊终于又不安生。 山路免不了颠簸,他放下雪霜姿,像只脱水已久的大虾米,一拱一拱地就朝晏凝身上爬。 晏凝身在角落里,自是避也没处避。只听咚地一声响,俩人的脑瓜壳,就来了个亲密接触。 慕容殊软塌塌一瘫,没有挪窝的意思:“殊儿冷,母后抱。” “殊儿不乖,母后不抱。”晏凝眉目如冰,稍稍使个力,一把推他到天边。 她算是彻底了解了,这孙子来回来去,也就这一个伎俩。 慕容殊轱辘不知几个周天,又咳得七窍生烟。 好在围场营地即刻就到,马车停稳后,焦圈儿便赶紧扶他下车。 今儿个天不错,阳光下的慕容殊,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但凡见过这位爷的人,都清楚他不修边幅,乱发打卷、麻袋遮羞,向来是标配。 然而当下,再也没谁能昧着良心,去指摘他装束辣眼。 慕容殊还是慕容殊,却与曾经有云泥之别。 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头毛,已变得十分畅顺,于脑后闲逸绾了小髻,余发则垂肩散下。额前及两鬓,有些发丝不足束起,便不时盈动于风。 许是得益于前头的那口老血,这位兄台的两片嘴唇,尤胜胭脂红,动上两下,还有微光轻闪,倒教人误认,他气色好得离谱。 从前,慕容殊甭管往哪儿戳,都能把身子扭成根麻花儿,两条腿儿就没蹬直过。 现在看来,他这多年的软骨症,早就无药自愈! 曾经的黑风怪已然羽化登仙,同一身玄色达成完美契合。 原来,此人并不是不会好好穿衣服。 其余的那几位殿下,金戈铁马,威武雄壮,可当慕容殊现身,便多少泯然于众。 世间有的是喜着黑色的男人,但晏凝遍寻记忆,始终只得慕容殊一人,能把这死重的色彩,穿得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总而言之,这家伙脸好腿长,今儿个造型尤其禁看,好一个人模狗样,祸国殃民。 若说唯一的违和之处,大概就是他手上的玩意儿——晏凝给他的破树棍子,绝对是他一生挚爱,走到哪儿就得带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