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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水鬼    “什么东西不干净?!”刘嬷嬷错愕,“老奴去看看!”  “嗯,悠着点您的腰……”慕容殊彻底撒手闭眼。    晏凝尚在井边,刘嬷嬷往这头来,晏凝不可避免与她四目相交。  “晏大人,都是老奴的不好,要你费神了!”老太太冲着晏凝就跪。  “您别说这种话,殿下病况这般严重,以后还是要多些人照应。”晏凝一手担住刘嬷嬷的胳膊肘,视线再度移往深井,另一只手摇动轱辘,打起一桶井水。  她细细检查水色,神色愈发凝重。  “晏大人,这井水有问题?”  “嬷嬷,劳烦您去找个识水性的人、再拿一条绳索来。”    井中有异。  早几刻前,晏凝已发现端倪。    解救慕容殊的那一刹,晏凝同样脑袋入井。于是,她闻到了井下极不易察的怪味,并且隐约瞄见黑影浮动。  近距离接触井水后,她更加确信,某些不属于这口井的东西,此时正在井中。    刘嬷嬷半晌合不拢嘴,末了哈腰道声“好”,匆匆揪来一个壮丁。  “这位大哥,辛苦你下井一趟。不论井底有什么,都请你带上来。”晏凝礼貌地给壮丁套上绳索。  壮丁不敢有违,足在井底待了一盏茶时间,方才缓慢出水。    跟着这人一块儿露出井口的,是他背上那只庞然大物。  大块头被甩在地上,晏凝拾起根树杈,对大块头几番摆弄,终教它初现原型。    这是一具已泡成发糕的女尸。  眼珠暴突,死不瞑目。    水下漆黑,壮丁本不知自个儿打捞起的是何物事,这时瞅见尸首模样,霎时呕出了隔夜饭。  刘嬷嬷当然也是始料未及,满脸皱纹打颤。  壮丁腿肚子筛糠,又指指深井:“还、还还还有一个!”  晏凝目色一凛,抛了套索入井,而后沉着地一提一拽。  她颜如舜华,闲静时霞明玉映,贵不可言,此刻展扬身形,敏捷盈逸,一袭曳地芙蓉望仙裙凌风而动,便又不掩巾帼英姿。  壮丁看得俩眼发直,该是这辈子头回领略如晏凝这般风采,都已不记得刚刚背过尸体。    啪。  又一具尸首赫然落地。  水花四溅,触目惊心。    由晏凝打捞出井的是条男尸,同女尸一样呈巨人观,已无法分辨真实样貌。  仔细看去,俩人身上都有致命伤痕,应是你戳我一剑、我砍你一刀,最后不慎双双跌入井底,来了个同归于尽。    质子府上下赖以生存的水井里,藏着一男一女两具尸首。  这事儿,忒惊悚。    “嬷嬷,请您安抚好殿下,这儿交给我来处理。”晏凝正颜厉色,口吻不容辩驳。  慕容殊已歪七扭八昏睡过去,刘嬷嬷费力喘口气儿,听话地遵从指挥,让人抬着慕容殊返回文景苑。    数月前,东方的齐国与南方的楚国联合攻魏。魏国失了十余城池,自顾不暇,壮丁皆被召入行伍,就连质子府的守卫也被征调。所以说,这座府苑当下已可谓是放任自流的状态。  晏凝出燕境时所携人马不多,但各有所长,皆是由她亲自挑选的精锐。小队伍这会儿就在府外,晏凝当即调了半数入府,将文景苑重重守护。  她初步推断,死者二人都应是受雇于人的杀手。某夜,这俩蠢货偷偷潜入了质子府。许是为争头筹,目标没找到,他俩倒先内乱,终致互殴身亡。  他们要暗杀的那位,至今则依旧健在,也依旧没日没夜搅得质子府水深火热。    质子府上下,唯独大燕国的十一皇子慕容殊,尚有成为刺杀目标的价值。    慕容殊的生母昭惠皇后于十几年前病逝,燕帝并没再立新后,储君之位至今也是悬而未决。母亲是皇后,儿子就是嫡出,大燕立储素来以嫡为先。  慕容殊虽说羸弱疯癫,但好歹身份摆那儿。他远在天边还好,如今即将回国,保不齐能再寻良医,这自然仍会让某些人感到危机。是以,这些人便选择先下手为强,策划了这出买/凶/杀/人。    魏国正直多事之秋,质子府又出凶案,晏凝此行波折不断。  随行统领认为尽早回国为上,晏凝与众人商榷,决定三天后启程。一来,慕容殊那身子骨,不缓上一缓,必交代在路上;二来,井中藏尸这一事件也待追查。  随晏凝入魏的一众下属中,恰有一人做过多年仵作,经验老道,还有一人精通乔装易容之术。晏凝请仵作先生详检尸身,尽力画出了俩人的容貌复原图,随即才命人将俩人就地掩埋。    一来二去,天色渐晚。  晏凝好不容易返回东厢歇息,抬手揉揉太阳穴,却惊觉腕间的红绳手链不翼而飞。  链上香囊是晏凝她娘亲手所绣,她自懂事佩戴至今,从来没遗失过。链子突然不见,着实让她又添心烦。    晚风袭人,文景苑方向,一阵低糜的咳声随风飘来。  病秧子真是不一般,还懂千里传音。想到慕容殊那副痴癫样,晏凝不禁思绪通朗。慕容殊先前纠缠于她,手链大概就是那时丢落。等明儿个天亮,她可沿途去寻。  外间满天星斗,尤以北方天际的北辰耀目,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总像在引人归思。晏凝凝神屏气,于窗前和衣坐眠。一日没带慕容殊抵达幽都,她一日不能松懈。    这一夜相对安宁,天空刚露鱼白,晏凝便悄然起身。恼人的是,手链好似已灰飞烟灭,踪迹全无。她绕了质子府一周,唯一个文景苑还没进过。  萧墙粉壁、杏雨梨云,质子府里最美的景儿,其实都集中在这文景苑里。把这么个好地方给个脑子混沌的睁眼瞎用,未免暴殄天物了些。    刘嬷嬷给慕容殊送膳,不巧同晏凝撞个正着。  “嬷嬷,殿下情况如何?”  “哎,殿下眼睛本就不便,这会儿又伤了脚,少说一个来月走不了路,”刘嬷嬷抹擦一把老眼,“晏大人,殿下自打昨晚就一直念你,眼下叫得更凶。老奴不敢拂了殿下意思,正想着去请你来。”  晏凝已见识过慕容殊“神威”,一听这话,脑瓜仁隐隐作痛:“殿下找我做什么?”  “这……殿下啥想法,老奴哪儿敢说……”  “您忙吧,我去瞧瞧殿下。”    进了文景苑,晏凝先寻手链,不想依然未有所获。她暗自伤神,却不能撂下慕容殊不管,只有踏入慕容殊的屋子。  这位爷今儿个没穿红配绿,只罩了一件宽大的白袍。他醒得倒早,就是不知又抽了什么羊角风,扯着脖子鬼哭神嚎。  伤重卧床算什么,人家照样有自个儿的活法。    “落红成阵,阑槛辞春,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这人居然正在咿咿呀呀唱大戏,久咳不愈的破锣嗓子,堪比挂着倒刺的九齿钉耙。    晏凝站在屋门口,耳朵眼火辣辣地难过。  这戏文讲的是一则古早时候的爱情佳话,晏凝恰好听过。  戏里道,从前有对儿男女,幼时两小无猜。某天小男孩突遭变故,被迫与小女孩天各一方。多年后俩人有缘重逢,女子绿鬓红颜,男子却面目全非。后来俩人排除万难,最终得了美满结果。  慕容殊此时唱的,正是男子再见女子时,自惭形秽不敢相认的那阙折子。  光唱不行,这位爷还得比划。若说他是病患吧,他偏偏闹腾起来要人命。可那张煞白不见血的脸,又明明昭示着他已半截身子入了土。从晏凝这边看过去,他就像个跳大神的白无常,愣是一个人整出了群魔乱舞的阵仗。    慕容殊再唱没两句,就又“咳咳”喘起来,一边喘还一边冲晏凝低吼:“小姐姐,我要看书!”  晏凝没听错,这位爷说,他要“看”书。  慕容殊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而扭曲:“那边的桌子上有书,把书上的字抄大了来!”    晏凝知道慕容殊非常人,跟他认真就输了。  但她打小宠泽萦连,成长中所结交者亦都是有识之士,慕容殊一而再地无礼,仍教她生了几分愠意。  她隐忍不发走到书室,只见桌案一片狼藉,胡乱的涂鸦无处不在,还有大片墨迹干涸桌角。  不消问,皇子殿下大肆挥毫过的地方,必当不同凡响。    晏凝翻遍慕容殊的“墨宝”,终于拽出一本书来。这是前人编纂的《三十六计》,奈何残缺不全,只剩“混战计”中“假痴不癫”一计。  此计有云,当其机未发时,静屯似痴,意指险恶环境,可假装糊涂掩人耳目。  晏凝看着泛黄的书页,蓦地神识一晃,继而侧目慕容殊。  难道说……    残卷字数不多,晏凝干脆一张纸写个碗大的字儿。  多年熏陶使然,她笔墨逸动,所书字迹隽秀挺拔,力透纸背。  而慕容殊那头的一举一动,也被她以余光尽纳眼底。    横看竖看,此人都疯得浑然天成。    抄好书后,晏凝不卑不亢将纸张呈递慕容殊:“殿下,请阅。”  饶是她冲着慕容殊的眼皮儿底下伸手,这位爷照样凌空扒拉半天,才能找准位置。  他一把夺过纸打,指尖不免在晏凝手上划过。  晏凝一冷,只感到寒流如千年老妖般钻进身体。这位爷的爪子,比昨儿个更像冰雕的了。    慕容殊糊纸上脸,片晌不过忽又动作一滞,对纸上大字怒目切齿,紧接着就要送纸入口。  “殿下且慢,”晏凝飞快拦住他俩手,“这个,不是吃的。”  “不能吃……”慕容殊如三岁小孩般撅嘴,爪子一抖,几页纸即刻天女散花落满地,“那我的琴呢?给我拿琴来,我想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