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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十年风雨共浮沉(3)  这十年的风风雨雨啊,也走到头了.    剩下的几个字我们很知趣地没有接着往下说,两相沉默。我盘算着,就算下了令了让回来,现在传到十四爷那边去至少要个把月,收拾东西启程,来来回回最少得半年,若是路上耽搁就更久了。我心突突地跳,抬眸瞧了他一眼,还是问道:“四爷那里…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郁郁叹了口气:“上头没表明态度,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八哥九哥盯着呢,明里不做,暗地里可劲儿谋划呢。”他将大拇指磕在小几沿上,忽然苦笑了一声:“忍了这么久,都忍不住了?就这么急着?”  “身家利益在前头,这个都不急,什么还着急呢?我看你们几个兄弟,一个一个拼了命争那个位子,皇阿玛左右权衡,扶持那个没用的太子,他何尝不是最苦的呢?只是他不仅仅是你们的阿玛,还是大清的皇帝。”  “太子最没用也是最有用吧?”他自嘲地笑了笑,道:“他至少仁义至少忠厚,至少不会像我们这几个背后里使。皇阿玛总是想扶植一个保全我们兄弟,其实我和四哥对那个位子又何尝有那么大的热心呢?不过是不能失去,不过是不想为鱼肉,不过是想保全自己。八哥上位,四哥和我谁都保不住,四哥上位,八爷九爷哪里安身?所以只有十四了,只有他成为皇帝,我们两边才不至于伤得太重了。”  “那你们争什么?让给他就让给他,皇帝谁坐不是一样?”  “争,是最好的保全。不想失去,不想让步。到了那个位子,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尽最大可能做想做的事。”  我听着这话有些难受,依旧弯着腰,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是崔老头提着箱子进来了,他见了礼,随后给我把脉。  我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他理都不理我,拿开帕子,胤祥果然问他:“她身子怎么样?”  “咳咳。”我重重咳嗽了一声,盯着他。他最好不要把真实情况告诉胤祥,要不然他又会整日里担心,搁我耳边嚷嚷。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我希望他能陪着我,但是我不希望我成为他的负累,哪怕到最后一天,哪怕让我死,我也不能。  崔茂时瞅都没瞅我一眼,道:“臣让福晋吃药福晋不吃,近来又忧思过重,日夜劳累。原本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儿,好好调养也会害的差不多了。但是福晋不听臣的,臣也没有办法。”  “哪里没吃药?”我马上反驳他。  “您看。”他指着窗台上一株盆景,痛心疾首道:“若不是福晋每天浪费那上好的补药,那小树儿能长这样?福晋若是想浇花儿,用淘米水去浇就好了,那药都是爷让重金买的,臣也心疼啊。”  “她素来这样,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打紧,对别人的可金贵了。我说了她多少次她还是这样。我看她最近厌食,你瞧出来什么缘故?”胤祥没好气看了我一眼,又问道。  “福晋是有了身子,将五个月了,臣特地加了一味安胎的药进去了,最是温和不过的,哪成想全给那树安胎了。”崔茂时揪着眉头一脸埋怨。  我听见惊讶的看了胤祥一眼,正发现他也在看着我呢。都快五个月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到娃娃落地,我还正在惊讶吧。  崔茂时弯着腰出去了,我低着头不敢看胤祥,只听见他闷闷叹了口气,道:“我因近日忙了些没管你,你就药都不吃了?我原来以为是想我想得饭也吃不下了,原来是这个。”  “没有没有。”我挤着笑抬头看他:“看着你更吃不下饭呢,疙瘩个脸的。”  他像吞了死苍蝇一样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和他对视许久终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在一脸青白交加之间他不容我说话兀自下了决定:“明儿到书房开,我守着你吃药。”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很快就来了。老爷子并没有传出身子不适的消息,甚至兴冲冲去捕猎,收获颇丰。正月举行千叟宴,整个宫里都是吉吉庆庆的,张灯结彩,我在人群中游走着忙碌着,看着烟花,仿佛看着一支老烛最后的繁华。  雍亲王这个名字突然就被提到了人前,康熙对这个四儿子仿佛突然给予青眼,他派他去祭天,去邸园赏花,特地降了恩旨,让弘历养育宫中。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康熙,是在一个午后,对,春天的午后。  阳光洒入大殿,像六十多年凝炼厚重的岁月。我跪在地毯上,因着有了身子,康熙便免了我的礼,让我坐了,挥退人出去。  “你来了。”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响在我的头顶,让我不由一凛。  “臣媳在。”  “当年,德妃带着老十四来朕跟前求你做嫡,朕没有答应,朕把你许配给了老十三,你可有怨恨朕?”  “媳妇不敢。与十三阿哥一路走来,媳妇感激之至。”  是真的,和胤祥携手到如今,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朕想着,若是喜欢一个人,什么好的都要给他。咳咳……”康熙重重咳嗽了几声,缓了口气,继续道:“朕这些儿媳妇里头,唯有你,是个明白事理的。朕这一辈子有这么多儿子…朕…朕都对他们不住!让他们…一个个…一个个争夺…没了兄弟情谊!”  我不知道怎么接口,这也许也是一种悲哀吧。我道:“皇父仁厚,皇父不仅仅是父亲,更是天下的皇帝。”  康熙缓缓地点点头,他停顿了好久,最后还是道:“今日召你来,是和你说,将你们送去养蜂夹道,将你们削爵位,停俸禄,为的就是历练你们!富贵久则难以安贫,可惟有耐得住寂寞,才能成得了大业!朕送老十四去西北也就是这个道理!不琢磨,不成器。”  康熙顿了顿,接着说:“你们的路,还有很长,慢慢走下去,总有懂得的时候。朕要告诉你,江山帝王承万代之业,却最是寂寥身,高处不胜寒。到了时候,你把这话,告诉胤祥!”  话已至此我深深诚服,我从入了贝子府给他做儿媳一路到如今,跌跌宕宕沉沉浮浮,这个父亲是天底下最不寻常的父亲,他将自己最真的爱化作我们前行路上的风雨,逼迫着我们成长起来,然后顶天立地。  我记得呀,我那天出去的时候,外头一树海棠,风吹过,落下绯红万点,花影重重,垂下帘栊。  又是一番撕裂的疼,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刚从宫里回来我就感觉不大好,直到晚上用完晚膳痛倒在地上,稳婆将我扶上床我才知道这个孩子要出生了。苦涩的参汤一口一口被撬开牙关往里头灌,虽然点了沉水香,却多数被汗气血味冲淡,明亮的窗外透过大大小小的身影,我知道外面站着的是谁,是我的牵挂啊,胤祥,弘暾,弘晈,弘眖,云梨,云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  在最后一把力气用尽之后,我听见一声嘹亮啼哭,稳婆抹一把汗水,大叫道:“生了!是位小阿哥!”  我满足的笑笑,咧开嘴,头一歪睡了过去。  “起来了?”我一睁眼对上一个熊猫眼,差点把我吓一跳。  我揉揉头,努力直起身子,乳母便赶着将孩子抱上来了。红红的一张脸,正安然熟睡着,他的眼睛很像他阿玛,被裹在襁褓里,十分可爱。  “可赐了名字?”  胤祥的眼里说不清什么情绪,他道:“赐了,当天就赐了,单字‘晓’。”  “弘晓……”我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我透过他看向远方,晨曦初现,院子一分分开始明亮了起来,苏拉忙碌的给地上泼水,花香绕过窗子透了进来,我似乎是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对胤祥说:“弘晓,晓,是天终将晓,也是知道了的意思吧?”  他看着尚且在襁褓里熟睡的孩子,捏捏他的两腮,如释重负般长叹出口气,道:“是啊,是天快亮了。”  四爷给这个娃娃取了个小名叫干珠尔,据说是从藏语里面得来的好名字,意思是幸福吉祥的意思。胤祥则天天干珠尔干珠尔叫个不停,说来也奇怪,每次只要听见干珠尔这三个字,弘晓总是咯咯直笑,一看到四爷来了,张着小手呜呜只让四爷抱。  这个本让我们觉得是无比压抑的一年,因为有了弘晓的到来而变得频添趣味,以至于在守着孩子的时候我们都忘记了时间。从初春到岁暮,在欢笑中平静地过去,而那一天,那个消息却想一道闪电,将我们重新带入风雨。  老爷子身子不太好的消息传了许久,我们每天心里都不得安定。十四爷还没有回来,我知道康熙这一代君主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作为一个后人,一个历史的预知者,我是隐约有些激动的,九子夺嫡在今年落下帷幕,不必风雨不必沉浮,雍正是否是篡位?康熙究竟将皇位传给了谁?但是作为一个媳妇,我心里是悲哀的,我喊了皇父喊了快二十年,他终究也将远走,成为太庙上的一个牌位了。  我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我为胤祥重新扣上襻子,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手却抖个不停。将是薄暮,一轮落日如金,刺得人眼睛都难以睁开了。胤祥低着头慢慢地看着我,我使劲却总是从手中滑落,他终于拿手覆上我的,我们的手都是一样的冰凉,他自己扣好了,忽然伸手紧紧拥抱住我,我隔着他的衣服感受他的温度,心中的慌乱却从未停歇。这一刻终于到了,可是我们却是如此的软弱与不舍,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辈子他的儿媳。  我撑起笑,道:“别急,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睢儿瑞香抬上琴,我仔细用帕子擦过手,涩涩地,手指扣上冰冷的弦,我终于是开了口,一边弹,一边唱,一边望着他。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  宜自珍,宜自珍。”  泪水顺着往下掉,我素来不爱弹这么凄凉的乐曲,但是此刻这一句一句或许最能表达我的心境,惆怅役此身!这人世间一场行旅,兜兜转转,什么时候才能安定啊?  他沉默着立在斜阳下,听我从头到尾唱完这首曲子,他依着拍子也跟着和了起来,最后四目相对,只有泪水在肆意的流淌。  我看着他的身影逐渐从我目光中消失,一点点,一点点。天缓缓黑了下去,我无力的靠在门上,心下酸涩,觉得万般苦郁皆不能言。我不断告诉自己,天快亮了,天快亮了。  是夜,许多官兵包围了贝子府邸,我们所有人都被逼到后院的正厅,珀钗眉似玉楼素凝浅婳都坐在两侧,孩子们站在一处,火光映得天色通红,那些百姓们或许还不知道,今夜的畅春园,将会发生什么。  素凝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整个人瘦了许多,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玉楼带着弘昑,珀钗身后立着弘昌和孙茵藿。整个大厅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抱着弘晓,哦哦地逗着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睢儿紧着进来,道:“福晋,玉福晋那里的桃红想趁乱闯出去,被外头的人杀了。”  我不抬头,将弘晓交到乳母手里,慢慢喝完一杯茶,才道:“将所有奴才集到前面来。睢儿扶我起来,外面这么热闹,咱们出去看看。”  我的手其实已经冷汗满满,但是我不能慌,再慌我也不能显露出来,我就着睢儿的手出了大厅,睢儿悄悄握一握我的手,道:“小姐,别怕。”  我轻轻点点头,一路到前厅,看见外头清一色都是正黄旗的人,有一个把在门边的是康熙身边的侍卫,我略有些眼熟,看来康熙是要保住我们的,哪怕局势不可控制,也会保住我们。  我稍稍心安了些,仆妇们都到了广场上,我一步一步上石阶,脚下的花盆底蹬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所有侧福晋都向我行礼,所有仆妇奴才都跪下去,我站定,对着她们道:“现在外头乱,里面不能乱!谁要是想死谁就出去,丢了脑袋去阎王那里没人理会!倘若本福晋看见有一个惶惶乱耳搅动人心的,就在这儿,乱棍子打死!”  “什么意思?逃也不能逃,是让我们等死?”一把女生毫无忌惮地响起,让我差点站不住脚,我回头一看果然是孙茵藿,她带头出来,对着我道:“现下外头乱里头也乱,谁保得住谁不一定,干什么在这里坐以待毙?”  于是也有不懂事的跟着嚷嚷起来:“对!孙姑娘说得对!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我提起一掌将她挥下台去,她猝不及防,重重跌在地上,闷哼了一声,蜷缩起身子,依旧道:“说不过就打,这是什么道理?!”  “就凭我是主你是仆,就凭我是嫡你是庶!你最好给我放懂事一点,你别以为你是谁我就忌惮着不敢扒了你的皮!”我一字一句稳若磐石,其实膝盖已经在瑟瑟发抖了,我立在风中,今夜外头乱里面也乱,我一定要稳住,我一定要守住这个家!  一定要!  我狠狠盯了珀钗和玉楼一眼,厉声道:“烦请两位侧福晋给我好好管好身边的人,再有桃红孙茵藿这样的,治罪的便是你们!”  “我一早就听闻孙姑娘的大名了,真是位伶牙俐齿,不懂尊卑的好姑娘。”弘暾笑吟吟地出声,看着地上的孙茵藿,道。  “是啊。弟弟也是这样。额娘开心,我就开心,今天孙姑娘你让我额娘不开心了,你说,我大哥哥一个不喜欢的丫头,替我抄几百卷书该是可以的吧?”弘晈也跟着说。  “别,另外要懂事的丫头抄吧,你让她抄,那是玷污了孔夫子,玷污了圣人 ”弘暾嘻嘻对着弘晈,道。  “云镜你带着弟弟妹妹到后头去。嘱咐二阿哥把学里的东西再温习一遍,快去。”我心里烦的很,道。  兵甲声声,仿佛是更换了一批人,云板一声声划破沉闷的夜,我敏锐的站了起来,隐隐听见了声音,腿一软立时要倒下去了,我死死扶住椅子,一滴泪想流,却又憋在眼眶。康熙的面容似乎还在脑海,他谆谆教导,用心良苦,他一字一句一声声,音容笑貌,宛如眼前。  他是一个好帝王,也是一个好阿玛。  我屈膝,朝畅春园的方向,缓缓下拜叩首,呼啦啦一片全都跪下去,我身子紧贴着地面,让眼泪肆意的流。  仿佛还是那一年家宴,他走入大殿,用温厚的声音说:“都起来吧。”  仿佛还是那一年,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他说,你还不够,还需要历练。  仿佛还是那一年,在紫禁城的重重殿宇里,他说,你们一路走下去,路还长,总有懂得的时候。  仿佛是那一年千叟宴,竹影婆娑,他说,朕想把你培养成器!朕对你们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心思,就是想把你们培养成器,来日能够担当大任的国家之器!  他说,有的时候,拥有全部不一定是一种幸福,能心去过想要的日子的,才是大自在。  他说,朕是皇帝。  最后的最后,他坐在御案前,不停的咳嗦,他说,江山帝王承万代之业,却最是寂寥身,高处不胜寒。  无边的夜色茫茫,心也苍茫。人生百年,来来往往,我终究,又再一次告别。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崩于畅春园清溪书屋,享年六十九岁。  【康熙年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