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蝉却不肯静。 周宪沏好一壶茶,推到席冠玉的面前。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她拆开,一件件拿出来,万友书斋的湖山软毫、用纸包好的肉干、几本杂书…… 他说:“这些都是书院的同学们,托我给你寄的东西。” 两个小小的酒窝浮在她的颊上。 “那师兄你呢,没有给我带东西么?” 席冠玉干咳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罐子。 “我想你在青莲寺中抄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寺中禁食荤腥,这是我娘亲手腌制的咸菜,你拿去尝尝吧。” 她笑道:“既然不食荤腥,你又给我带肉干做什么。” 他正色道;“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只有青菜豆腐的未免不好。” 一盏孤灯,映在他清隽的面上明明灭灭。窗外蝉声纷扰,却仿佛少年心事,说不清道不明,吵得人心烦意乱。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席冠玉呼吸如常,直视着她圆溜溜的杏眼:“说吧,和我还有什么客套的。” 周宪道:“上次在聚香楼,赵彬宏莫名其妙就出言挑衅。我觉得不对劲,你们和他有什么旧怨吗?” 他沉吟片刻,莞尔道:“有是有,却无须放在心上。” 席冠玉心中涌起了几分感动,事情过去这么久,小师弟仍然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不过担心他(们)而已。 他娓娓道来:“赵彬宏是南都府学的学生,这点你已经清楚了。南都府学从来只收官宦之家的子孙……” 先帝有一胞妹,敕封承平长公主,嫁的是文渊阁大学士,生有一女,名唤赵纨纨,正是赵彬宏的堂妹。 他是长公主的夫家侄子,称一声皇亲国戚也使得。 长公主的这个女儿,年仅十六,生得雪肤花貌,天真烂漫,就是……有些痴。去年书院会比,她不知在何处远远见了席冠玉一眼,竟然就芳心暗许,不顾矜持写情诗表白。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对她无意,只是赵彬宏却铁了心认定我对他堂妹有不轨之心,所以才处处针对我们。” 周宪笑道:“人家好歹是公主之女,女孩子面皮薄,肯放下尊严给你写诗,足见一片痴心。” 席冠玉失笑:“你不是京城人士,自然不知她的底细。咱们这位公主之女,写过的情诗怕能堆满这间屋子不止。” 她挑眉,却听他干咳了两声,低声道:“不光是我,凡与她见过一面,又容貌俊秀的男子,都收到过她的情诗。” 承平长公主,周宪是认得的。记忆中,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宫里,两人偶然遇见,她总是垂着头,快速从他身侧掠过。姬镜说他这位胞妹,性子沉静,就是一板一眼不免木讷。 生的女儿,倒不同凡响。 幸好大梁风气开放,对女子甚少拘束。不然就算是公主之女,也免不了被口诛笔伐。 “长公主殿下,没有管教她吗?” 席冠玉皱眉道:“公主只有这一个女儿,宠溺无度,听说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京里相貌俊秀的男子,都会特意避着她。” 周宪侧耳倾听,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一张五官冷峻的脸。若论相貌俊秀,京中男子,恐怕无一能胜过沈棠。 她促狭地笑问道:“咱们那位沈三公子,应该能入这位大小姐的眼吧。” 席冠玉一哂:“自然免不了。只是沈棠的背景不同,他是侯府的三公子。先帝十分器重宣平侯,再加上世子是他同母的大哥,赵纨纨再痴迷他,也不敢放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各去回房休息不提。 席冠玉借着休沐的功夫来探望她,不能久待,第二天就匆匆赶回了书院。周宪继续优哉游哉地赖在青莲寺,横竖山长没发话,她躲在寺里,也离那些闲言碎语远些。 山长的一片苦心啊。 她每日上掷笔台抄经,偶尔兴起,也试试捡起前生的瘦金体。只是行笔之间还有几分滞涩,任她怎么改也改不过来。周宪百思不得其解,寺中的僧人看她整日皱着眉头,偶尔打趣她:“周施主如此刻苦,秋闱定能金榜题名,小僧在此先道贺一声。” 她摇摇头:“我并未打算今年下场。” “咦?”僧人奇道,“我看施主文章火候皆纯熟,为何不想考取功名呢?” 她突发奇想,反问这名瘦小的僧人道:“蝉济师傅,佛家论法,是如何看待前世今生的呢?” “周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她半真半假地答道:“我梦中所见,偶有前生泡影,时常困扰着我。” “既是前生泡影,”蝉济和尚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又何必执着。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故而识者,不可耽于声色幻影。所谓性空缘起,缘起性空,如是如是。” 她苦笑道:“大师佛法高深,弟子一介凡夫俗子,参悟不透。” 蝉济和尚双掌合十,向她鞠了一躬:“施主寻找的,是内心的平静。” “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施主的恐惧源于什么,只有施主自己知道。直面这份恐惧,才能寻求真正的平静。” 周宪抚上右手缠的绷带,她在害怕什么——姬镜带给她的阴影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恐惧也日益加深。在张府的时候,她还想着重新投身仕途。可离开张府之后,这份豪情壮志就逐渐被前生的阴影覆盖。 除非她能找姬镜当面对质,否则这份心结,恐怕永远也解不开了。 可惜,他十年前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