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生生饿醒了。 她一把掀开单薄的旧棉被,赤着脚在屋里寻摸来寻摸去,总算在东南角一个破木柜子底下翻出半块硬邦邦的野菜团子。 正是腊月里的节气,屋子里却连个火盆也没有,地上差点儿结了一层霜。她冻得直哆嗦,攥着团子就跳回了床上。野菜团子又冷又腥,还夹着半生不熟的糙米。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嚼嚼,呸的一下全吐出来。 奈何肚里的馋虫叫破了天,周宪狠狠心,三两口全塞进嘴里,直咽下去。粗砺的糙米拉嗓子,好悬没把她噎死。 呜呼哀哉! 想“他”从前贵为内阁首辅,太子太师,天下读书人谁不识得周鹤林的清名。什么样的精贵东西吃不着,如今却要对一颗野菜团垂涎欲滴了。 惨啊惨,更惨的是,这半颗被人珍惜地藏起来的野菜团,的确算得上扬州知府张大人的小女儿最宝贵的美味了。 在张妞妞有限的记忆中,这座狭小的院子就是她所有生活的背景。从出生起,她一步也没有踏出去过。照料她的,只有叫翠姑的姐姐,和一个异常凶悍的老婆子。 周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睁眼,就从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变成在风雪夜里忍饥挨饿的张妞妞。大抵前世今生之说,缘有三分可信。 投胎就投胎吧,吃糠咽菜,穿破棉衣,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周宪悲愤地摸上了胸前的平坦,只是为什么投成一个女娃呢?! 他,啊呸,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瞬却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能重新活过来,已是侥天之幸。 天越来越冷,夜间寒风呜呜地吹,甚至从木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周宪抱紧了被子,努力消化着半生不熟的糙米。 她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倒也一夜无梦。直到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伸进帐子,轻轻推醒了她。 周宪顿时惊醒。这双形同老妪的手缩了回去,她探出头,帐子外却站了一个年轻姑娘。姑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裳,头发在脑后编了个大辫子,手里端着一盆水。 “小娘快起来,洗把脸吃饭吧。” 周宪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叫道:“翠姑。” “哎!”翠姑麻利地搓了帕子,往她脸上抹了一遍,笑着说:“小娘饿了吧,翠姑喂你,乖乖吃饭啊。” 周宪朝她身后望了望,半旧不新的小几上只有一个粗瓷碗,沿儿还破了个口子。 她不忍直视,干脆转过头,闭上眼睛。翠姑摸摸她的小脑袋,熟练地替她编好两个小揪揪,道:“小娘听话啊,翠姑给你买糖糖。” 翠姑理了理这孩子稻草似的稀疏头发,心中苦涩难当。明明是一般无二的金枝玉叶,却落得和野丫头似的,连一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她伤感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妞妞竟不像往常一样扭到她怀里撒娇。 她亲昵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小娘怎么了,不高兴吗?我们吃糖糖哦。” 所谓的糖糖,不过是炼糖时剩下的渣滓,稍微带些甜味。贫户人家买来逗孩子开心的玩意儿。 周宪百感交集,握住翠姑粗糙的手,认真地说:“我不饿,你吃。” 这是实话,昨晚吃的半块野菜团还顶在她的胃里,难受得想叫人呕出来。 翠姑一愣,继而红了眼眶。她掏出帕子擦擦眼角,道:“小娘吃吧,奴婢在灶下吃过了。” 说是奴婢,其实两人在这小院中相依为命,多半是翠姑操劳生计。她没日没夜地赶绣活,年纪轻轻就两眼昏花,为的只是托李嬷嬷带绣品出去换几个钱。尽管张府里没人记得住她们,灶上也鲜少送米粮过来,可小娘尚且年幼,不能被短了吃食啊。 周宪骨子里还带着几分前生的怜香惜玉,虽然现在她才是被怜的“香”……她见翠姑硬是不吃,干脆自己下床来,捧了碗,舀一勺米汤,喂到翠姑嘴边。 翠姑泪眼朦胧,终是乖乖地张了嘴。 周宪满意地给她全灌了下去。可怜她几辈子都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喂起来连三赶四,翠姑吞咽不及,倒是洒了不少在前襟上。 翠姑拿过帕子,仔细地给她擦干净手。 “小娘玩去吧,不要摔了。”她一面叮嘱,一面想着妞妞现在不吃,等会儿定要饿的,还是得去灶上端些吃的。想到这里,她满面愁容,灶上的婆子们哪里是好相与的。没揣着几个大钱怕不能轻易要来吃的,可她上次送过去的绣品,李嬷嬷那里还没有回信呢。 周宪却不急着走,她拉过翠姑的手,细细端详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因为数不清的粗活绣活,而遍布老茧。 周鹤林一生风流潇洒,虽未娶妻,却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雅妓花魁们的梦中人。他握过的柔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俱是肌肤滑嫩,豆蔻鲜红。没有一双这么粗糙难看,也没有一双让他感动如斯。 在妞妞的记忆里没有母亲的身影,翠姑却倾注了全部的母爱给她。 两根中指的关节处紫红紫红地肿了起来,周宪碰了下,翠姑立时收回手:“小娘又调皮了,快出去玩吧。” “怎么生了冻疮,却没拿药擦呢?” 翠姑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小小的人,倒装起大人来。快去玩儿吧。”说罢,她径自拉开柜门,从上边拿出一叠白绢,埋头绣了起来。 日头渐起,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室内温暖了些。翠姑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正准备去灶上拿些吃食,却蓦地发现桌上摆了一盘四四方方的糯米糕。 哪里来的? 她正狐疑着,却见妞妞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吃。 “诶,别吃!” 周宪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小块糯米糕,软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和昨晚硬邦邦的野菜团简直是两个极端。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 她吃完一块,又想再拿,却凑到了翠姑嘴边。翠姑哭笑不得,抓住她的手,严肃道:“妞妞,这盘糯米糕你从哪里拿的?” 周宪乖乖答道:“从李嬷嬷房里拿的。” 李嬷嬷,就是和她们主仆二人同住的严厉婆子。周宪晚上冻得睡不着,她房里却足足燃了三个火盆。打开房门那一刻,简直温暖如春。屋子里的摆设虽然算不上好,却比周宪房里齐全不少。小柜子里锁的精致点心有三四盘,她先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再挑出一盘好的,剩下的全给倒地上。完了,还要用脚踩个稀巴烂。 周宪冷眼一瞧,翠姑做绣活得的银两,她至少昧了四分之三。 “嬷嬷房里的东西都上了锁,你怎么打得开?” 张妞妞当然是打不开的,可这种后宅奴仆用的粗陋铜锁怎么难得住周宪。随便用铁丝一捅就开。 这话自然不好和翠姑明说。幸好她也顾不得问,急得额上出了汗,在屋里团团转,愁道:“小祖宗,怎么能到嬷嬷房里淘气呢,这下可怎么办……” 周宪淡淡道:“恶仆欺主,你怕什么,万事有我。” 翠姑被她逗笑了,小小一个孩子,牙都没长全,却正儿八经地说“万事有我”,真是逗人发笑。笑完她又陷入忧虑中,手头没有半个大子儿,李嬷嬷恼起来不再替她卖绣活了怎么办。 却不妨周宪突然问道:“翠姑,我娘是谁,我们为什么住在这个小院子里?” 空气仿佛一下凝滞住。 不待翠姑回答,门外便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喝骂:“哪个不要脸的小骚.蹄子,偷开了老娘的门,把东西这样糟蹋!叫老娘揭了她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