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长安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曲江横贯东西,蜿蜒秀丽,上有凝烟吐霭的曲江芙蓉园。每年举子进京时总能看见大批学子携着名妓在江边游玩,已成一景。 当然,西市的平康坊当数最扬名天下的好去处——其位置绝佳,正北是权贵显要云集的崇仁坊。此地金粉楼阁,夜夜笙歌,灯红酒绿,风流薮泽,王子公孙的车马川流不息,风月有时。 坊中,郎官清酒肆店主柳洪正捧着账簿趴在柜台上,望着殿外发呆。 柳洪心底有个秘密。事实上,在长安开始加严搜查的前一个晚上,他的店外头来了一个长得一张苦瓜脸,傻头傻脑的汉子,整日鬼鬼祟祟地在外头转悠。 就在今晚,他心中打定主意:“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多事之秋,要早做打算。”于是在晚上打烊后他独自留在店内,也不点灯,静悄悄地等那人过来。 未及二更,果然听到屋后“噔噔”两声,似有人在凿墙。 他心道一声:“来了!” 正要去后院召集伙计,就看见自己长子已默不作声地提了棍棒守在后墙。 他心下微暖,也提了棍棒同长子一起蹲守在黑暗中。只见墙洞越来越大,从墙洞外先伸进一条腿。 柳洪敏捷地上前一扑抱住那只大腿,一边高声喊叫:“快,大郎!快开门去捉他。” 柳大郎见状,正要赶去开门捉贼,又看见那大腿力大无比,极力挣扎之下居然将父亲带得往外拔了一截。 柳大郎连忙帮父亲抓好大腿,一边回头叫道:“来人!快来人!开门捉贼!” 酒肆里还有数名雇请的伙计和蓄养的家奴,听见喊叫声连忙点灯出来,一窝蜂地窜出去抓贼。柳洪见伙计出去后那被自己抓住的盗贼不再挣扎,料想伙计已将他制住。 柳洪上了年纪,用力一会腰酸腿软,放了大腿伸个懒腰,又听不见外墙动静,向外头大声奇道:“抓住了没有?” 又不见回答,不禁好奇地走到门口,门外情形吓得柳洪软了脚跟,瘫了下来——月光如水银般泄地,洒在墙根处,那处俨然是个无头尸体,血淙淙地流下,已是喷无可喷了……墙根满是血迹,血仍是鲜红的。 也就是说,刚刚他们爷俩,抓住的不是什么盗贼,而是一具死尸的腿。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诡谲之事,均呆立当场。一片无声的寂静,趁着和缓的夜风无声蔓延。 过了一会儿,巡夜的坊卒经过,听见动静跑了过来,也吓得脸色煞白,飞也似的赶去禀告坊正唐山都。 长安正值多事之秋,很快,唐山都匆匆赶来,并连夜汇报上级渭南县尉李瑞。 清晨街鼓一响,李瑞一身青色官服,携了差役匆匆赶来。 …… 这边厢,南觅去了大理寺见到顾檬才明白始末。 原来蔡侯死在温柔乡里。蔡侯颇受宠信,就住在离皇宫最近的崇仁坊,一栋五进的大宅子里。按律大荆三品以上官员才可对着坊道开门。 而蔡侯还不是侯爷时,宅子的门便大剌剌地冲着街口,封侯之后更是私门立戟,极端铺张扬厉,张扬其事。 蔡侯便死在西院王美人屋中,当时屋内一切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凌乱无比。那王美人便裸着脊背横倒在榻上,光滑细腻的皮肤上满是红印齿痕,香艳无比。地上是一具被剥得光溜溜的无头尸,皮肤被利器戳得乱七八糟,难以辨认。 南觅:“那如何能确定是蔡侯?” 顾檬无奈道:“其实也认不大清,只是府中长辈说体型相似,且蔡侯在案发后便无影无踪,那美人也不能和陌生男子在一间屋内行那好事吧?” 南觅想想也是,又问道:“那这和楚王又有何关系呢?” “说来话长……是蔡郎官指认的。说楚王仍在宫内时新修史料,费尽心血,也颇得文人士子传颂,民间声望极高。此后便有些张狂。曾在朝上与蔡侯发生争执,且楚王扬言取他性命,不久蔡侯便出事,怎么看也脱不开干系吧?” 郎官是指尚书省六部诸司郎中、员外郎,虽不掌实权,却是地位清贵、受人称羡。蔡郎官正是户部一员。 如此指证,也难保一名王爷也要受垂询。 南觅皱眉:“楚王倒不是这样的人……” 顾檬叹道:“知道你们有交情,少卿让你听些案情已是宽宏。再透露你们私交,你是要回避此案么。” 不久,长安内一处酒肆发现一具无头尸的消息便被报了上来,此具尸体皮肤倒是完整,只是据报头颅在半响之间被割去,此盗贼上一刻还在挣扎,下一秒便断气,令人毛骨悚然。 顾檬等人赶到时已有一名老妇人抱着无头尸身痛哭了起来。 顾檬问道:“太夫人,死者是你何人?” 老妇人哽咽道:“这便是我无辜孩儿……我家在城外经营客栈,昨日他来城内采买些东西,一夜未归……我心内焦急,便来寻他。我孩儿一向与人和善,平日和他人无冤无仇,定是这酒肆见我儿身上银钱颇多,将我孩儿杀死!可怜孩儿,竟生生被割去头颅,痛煞老母……” 柳洪急道:“分明是你孩儿要来我店中偷窃,我已连续二日看见他在屋后转悠,怎么又是昨日进城!” 老妇人嚎道:“我孩儿身怀巨金,怎么看得上你这小小酒肆!” 柳洪受了连夜惊吓,竟在这寥寥清风的清晨,脸色又红又白,急出满头大汗,嘴里翻来覆去地说:“你……你好不讲道理……我好生生地开着酒肆,又怎么看上你孩儿身上那点银钱!” 顾檬看此案与蔡侯案倒是无关,只是恰好都是无头尸,此时不便插手。只拢了袖子站在一旁,南觅不发一言地看着,却在心中谋划。 那县尉却是不大耐烦,只指了差役取了锁链将柳洪颈间套去,将他锁去县衙:“那好,人死在你们酒肆外,你们难脱干系,店主便和我等回县衙。太夫人,请一同前去。”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人群中叫道:“请等一等!这只是无赖之徒的诡计,少府切莫上当。” 正是南觅。 南觅费力从人群中挤出来,面容秀丽。县尉见她身上着大理寺官服,气度沉静,当即挥手让差役停下,拱了拱手道:“请小娘子直言。” 南觅整整腹稿,开口道:“据现场所示,昨夜当有两名男子。事实上,偷窃者常用伎俩便是一人望风,一人行窃。昨夜店家熄灯,墙洞被开出时,负责行窃的人先进,不料里面的人早有防备,抱住行窃者大腿。” “墙外望风的人见状,生怕同伙被捕连累他自己,便心狠手辣,出此下策。竟将同伙杀人灭口,自己逃将了。” “此人带着头颅必定不敢逃太远,长安最近巡逻人手众多,想必头颅就在附近。贼人绝不会冒险带出坊门。” 柳洪犹如抱住救命稻草,连连赞道:“正是!正是如此!” 县尉却奇道:“小娘子通篇推测,可有实证?” 南觅环顾现场,手指墙根:“便是此处血迹告诉我的。头颅被割断时血向四周喷洒,只有偏东南方没有,证明起码头颅割断时死者身旁有障碍物。而那处并无物件,观形状,正似缺了个人形。” “且行窃者大腿没入墙洞,东南方正是他的背后。他被人接近却并未回头,也不见挣扎,背后之人应是他熟人。” 此处坊主诺诺道:“可是下吏已在坊内四处寻过,并未见头颅。” 县尉:“再去找一遍,务必仔细。人头一定还在这附近。” 坊主见本要离去的县尉竟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娘子说服了——他不大认识官服,心中只腹诽几句,便去认命地翻地皮找头颅了。 南觅又转向老妇人:“太夫人,这位死者可真是你孩儿?” 老妇人不敢直视南觅眼睛,只低头诺诺道:“不……不是,是老身路过,见无头尸身,想讹酒肆一些钱财。” 南觅果断道:“你撒谎。我猜你肯定认识他,不然清晨街鼓刚响,你家住城外,怎么就直奔过来了。必定是逃走的同伙通知了你,你便是同党。” 老妇人面色晦暗,辩无可辩,只能瘫坐在地上。 此时坊主捂着鼻子冲过来,大声嚷道:“少府!头颅找到了,便在酒肆后面的树坑中。” 那头颅混着鲜血和沙子,不过半夜,未及腐烂,面目仍清晰可辨,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郎。 有名中年差役叫道:“啊呀,我识得他,是城外西六里张家村的张单,鸡鸣狗盗之辈。” 县尉点了点头:“这便对了。” 一桩离奇命案转瞬告破,围观众人无不惊叹,想必吃茶时又有话头可聊。 特别是险被抓去县衙吃些苦头的柳洪正要向挺身而出的小娘子道谢,再转头去寻,却已不见她踪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