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世子大步流星走出书房,跑去宁王妃的院子,虽说心里很是抗拒他那个成天看谁都阴森森的母妃,可妹妹他却不能不管。 他自小是父王教导成人,与母妃并没有太多接触的瞬间,且每次她母妃看他的眼神里,从来都夹杂着憎恨与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稍稍懂事后他才明白,那不是别的,那是算计。 站在澄心院门口,宁世子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走到二进垂花拱门处,果然看到了在凉亭处歇息落脚的母妃与妹妹。 宁王妃常年不出屋,闷在小佛堂,府中中馈也不管,也得亏宁王手底下不差人,免了妾室掌家,兄妹受人磋磨。 也因着不走动,她的脸色就比其他人差上许多,尤其是一向喜爱玩闹脸色红润的元娇站在她身边,对比更是明显。 拱手作揖,向宁王妃林氏行礼,“儿子见过母妃。”又向元娇招招手,“阿娇,过来,听说你今日又闯祸了?” 元娇听及此,挪着脚步又往宁王妃身后撤了撤,就是不敢上前,僵着笑脸,“哥哥,不过是几个三四品官员的女儿,也值得你来找我教训一顿?” 宁世子叹气,觉得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前些年世家迁居已经完成,现在就轮到各地藩王了,刚刚接到圣旨,皇上要宁王府在明年年末之前进京觐见。” “你得罪的,恰恰是现在最不能得罪的,人家是大臣,咱们家就不是臣子了吗?人家也是要回京的述职,咱们家以后在圣上那里的体面,可都是捏在这些官员手里的!” 元娇梗着脖子,十分不服气,硬嘴的很,“再怎么说咱们家也是宗室,跟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就算回京了又能如何?” 宁世子一时哽住,又不能说京里那位厌弃他们家,他们祖父不过是教坊司歌姬之子,真是让他无从下手。 “阿娇,一会儿你派你的贴身侍女去那家道歉,挑选几件好玩意儿送去,在封地呆了这些年,真是给你惯的不像样儿了!”宁王妃虽是脸色苍白,看着虚弱,可一点儿也不气短,“一旦咱们家在京城定居,实权甚于王府的比比皆是,这关口,你如此行事,简直就是把咱们府上架在火上烤啊!” 元娇脸色委屈,眸中含泪,一脸不可置信,想不通为什么一向迁就她的母妃这次会训斥她让她去屈就别人,她从小顺风顺水,仗着自己的身份,哪有给别人道歉的时候? 眼睛一瞪,脚一跺,抹着眼泪,就跑出了院子,宁世子和其身边丫鬟见了,也只得紧赶慢赶跟了上去,没有注意到身后宁王妃蓦然变换的神色。 宁王妃苍白的脸颊随着一双儿女的离去渐渐阴沉,眼中浮起阴鸷,指甲抠在红木太师椅上,几乎都要陷进去。 病态的脸上浮现两抹红潮,嘴里咬牙切齿,“王安然,元兆辉,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不顾我林家曾经立下的汗马功劳,屠戮我林家半门,这仇,我一定会报的!” 旁边的老嬷嬷听了,脸上闪过一抹慌乱,低声嘱咐,“王妃慎言,老奴知道您心切,可即便当初林家遭逢横祸,那也是师出有名啊!您如今这般言语,若被有心人听到,添油加醋,那就是实打实的对圣上的处置心存怨怼啊!” 宁王妃扯了扯嘴角,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阴狠刻毒,是了,她怎么忘了,要不是她那好妹妹,她的好夫君,她这个王妃也不至于落到躲进佛堂,才能保全自己的地步。 若说她对帝后二人是怨恨,那对她的亲妹妹和宁王,那真是恨毒了。莫说她了,当年林家之人,有哪个不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 林家非世家出身,不比另一个宣平侯府林家,人家虽说也是军功起家,可祖上却是正儿八经的文臣,只不过后来投笔从戎,一直以武传家了而已。 宁王妃娘家虽说军功不小,可到底祖上出身寒微,对子女的教养上也没有真正的世家那样精细,而且比他们家功劳大的也不是没有,是以宁王妃的嫡亲妹妹就成了当年还是太子的正平帝的良娣,后来先帝去世,正平帝守制后,迎皇后入宫,册封妃嫔侍妾。 林家心里自然是不满的,就算林家家世远比不上王家,可好歹林妃跟了他多年,最后竟连个封号都没有,何其敷衍! 可再不满,他们也咽下了肚子,毕竟林妃多年无所出,只这一条,就断了他们的想头。 讽刺的是,皇后入宫不过几个月就有了身孕,眼看嫡子即将降生,林妃新仇旧恨加上嫉妒交织,把一时不注意的皇后推下了数九天凉的寒池,嫡子未生而夭折。 与此同时,林家的灾难也来了。 宁王妃揉着额角,面容上是说不出的凉薄,她妹妹是蠢到无可救药,可幕后主使,却是她的丈夫。 以至于,她每次见到她的儿子,难得有一丝温情,却尽数败给了与那人相似的面容。 她是恨帝后二人不假,她也知道,她只是迁怒转嫁。毕竟,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她理解,孩子没了,她也会不顾一切去报仇,何况是高高在上的那两人。 其实这一切怪谁呢?还不是宁王?他觊觎着那个位置,不惜拿她们林家试水探路,失败之后,全数抛给他们家,她更恨! 相当皇帝?呵呵,做梦!她就是死,儿女都死光了,也不会让他有机会登临那个位子的!不过一个歌姬的后代,血统卑微,也敢肖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么些年,她为什么要把女儿养歪?竭力给她灌输她在这封地最为尊贵的思想?为什么装出自己声嘶力竭的表象,还不就是为了给他添堵,制造障碍?让他放松警惕?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就看着他能忍到何时? 想到这里,宁王妃直直舒了一口气,好在,她的儿子虽然长相肖父,可性情却有如天渊,知道护着妹妹,等那畜生什么时候咽气儿了,也能庇佑一二。 宁王妃在心里给宁王安排了无数的死法,想到最后,竟是忍不住笑出来,澄岚院虽是主院,可因为主人的冷落而倍显荒芜,人迹罕至,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笑了多久,久到宁王妃的脸都是僵硬的,不自然地揉揉脸,吩咐身边的老嬷嬷,“嬷嬷,你去劝劝阿娇,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愿意让她以后寸步难行。” 往后仰了仰,支着胳膊整个身子靠在榻上,语气里是化不开的疲倦忧愁,“眼见回京的日子越发紧了,她身份高贵不假,可实在是尴尬得紧,咱们府上又与帝后二人有旧怨,怕是还没有如今在封地上的风光,也该让她的性子收收了。” 那嬷嬷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听到后半截儿,顿时到嘴边儿的话咽了下去。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圈子,又以京城为最,他们家县主虽说身有爵位,可到底是外来的,那个圈子本就排外,那官员也是要回京述职的,不出意外,就是平调也会是三品的官位,三品以上,尽是实职……嬷嬷自己想想,都觉得愁得慌。 如果这次不解决好,以县主的性子,再加上那家娘子说点儿什么,这名声可就妥妥地坏了! “王妃您放心,老奴一定和县主好好说说,而且县主最听世子的话了,您就放心吧!” 说着,将意欲起身的宁王妃扶了起来,“老奴先送您回房吧,这天就是旁边有冰盆,也是热的紧啊!您的身子可是吃不消的!” 宁王妃就着林嬷嬷的力道,站直身体,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回房间小憩。 另一边,皇宫,朝凤宫。 初夏为皇后沏了一盏茶,放在圆桌之上,唇角含笑,“娘娘,皇上前儿快马加鞭去宁王封地宣旨,让其回京觐见,想来现在应该已经接旨了吧?” 皇后只是一笑,并没有显出对此事的兴趣,初夏见了,也就闭口不言,揭过此事。 “奴婢今天经过御花园,听采买的小内侍说,工部郎中的太太杜氏,怕是最近不大好了。” 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杜氏?可是鸿胪寺杜大人的妹妹?” 初夏闻弦歌而知雅意,继续说道:“娘娘记性可真好,就是那个杜太太的小姑,听说前阵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身子越发不好了,现在是拖着病体在给自己儿女铺路呢!” “咦?程太太不过是四品诰命,娘娘竟也听过她?”还不等皇后说出个一二三四,初夏就自问自答上了,“哦,奴婢想起来了,听说前些日子安王妃设宴,程太太所出的嫡女可是差点把安世子缠上,想来安王妃和您说了?” 皇后指着初夏,笑道:“话都叫你说了,本宫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事情,弟妹倒是和本宫说了个详细,你说当人妾室有什么好的,竟是上赶着,真真是叫人不解!” 初画端着拎着食盒,将糕点摆在桌上,上来就接话,“这有什么不理解的?娘娘您出身高,又出自书香世家,自然是不理解这些家世不显出身寒门的女子,”说着撇了撇嘴,向着棠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像那位一样,得了机会还不卯足了劲儿往上爬?哪还顾及什么礼仪廉耻?” 要说这德妃,其实上位手段也并不是那么光彩,她父亲吴善出身寒微,乍然富贵,便学起了别家大肆纳妾的做派,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的生出来。 殊不知,他这只是给旁人徒增笑料而已。要知道,只有暴发户才觉得妻妾成群是为体面,真正有底蕴的人家,是很少纳妾的,有的甚至连通房都没有,即便绝户,也不愿纳妾。 德妃是家里的嫡女,可上头却还有个庶姐,是吴善一位得宠的姨娘所出,本也是要入宫选秀的,可就在选秀报名前夕,被人发现与他人有染,取消了资格,由于差点给吴善招祸,遂母女两人被厌弃。 吴善未尝不知道这是德妃做下的,可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初夏嗤笑,“可不是?就是咱们这些出身大家的奴才都明白的,她们这些千金都不一定懂,可见底蕴教养。”德妃不比孙容华成天上蹿下跳,可确是个总在背后使阴招的小人。 可可笑就可笑在,做了也就做了,每每都能被人寻出马脚,皇后给她扫尾,让她以为自己手段厉害,一算计一个准儿。连皇后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都没有发现,还成了她的心腹。 真是,蠢到人想哭。 初画每次想起这事儿,都觉得自家娘娘实在是不容易,帮一个蠢货伪装成天才,还要让她以为自己多厉害,在她算计之后给她脱身,想想就觉得好累。 “林家情况如何?可有什么异动?”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初晴忙站直身子,肃着脸,“奴婢并没有听到林家的反应,倒是又听说林家太太去那风尘之地捉人去了。”说罢,脸上还带着些难为情,羞于启齿。 皇后用食指轻叩桌面,“这么多年了,林家都败落了,这林勇的性子还是一点儿没变啊,也不知宁王妃得知会是如何心情呢?” 初画张望四周,见没有什么外人,便也用不高不低的音调评论起来,“奴婢觉得,宁王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大老爷这样的性子妃一朝一夕养成的,倒是林大太太的两个儿子被教养的很好,宁王妃回京,也不至于感慨娘家后继无人了!” 提起林大太太,皇后语气甚是可惜,“窦氏的确是个好的,她这心性就是男子都及不上,别说女子了,配给林勇那厮,真真是可惜了。” 紧接着皇后又道:“也不知窦老侯爷是怎么想的,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纨绔,整日只知眠花宿柳,不过现在也好窦氏娘家势大而林家式微,林家上下也无人敢忤逆她。” 初画捂着嘴乐,“做女人到这份儿上,已是极令人羡慕的了,虽说家里败落了,可在夫家说一不二的,也无直系长辈管教,多好啊!” 初画说到这里,忽然间意识到她们家皇后娘娘也是这样,在后宫那也是个让人不敢招惹的主儿,又没有婆母盯着,娘家又给力,夫君又素来爱重,更是九五至尊,比起窦氏,日子更是舒坦。 本朝有例,宫女年满二十五即可被放出宫,不论地位高低,虽说也有例外,不愿离开,可到底是少数。 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的。 皇后看出了初画的心思,调笑道:“放心,你今年不过堪堪十九岁,离二十五岁还有六年,若是出宫,凭着宫中女官的身份本宫也能为你寻个四角俱全的亲事,”说着,看向初夏,“你们几个也是一样。” 初夏怔愣一瞬,随即满心感激,“娘娘,奴婢倒是不急,左右比初画姐姐小了一岁多,初颜初晴更是小了两岁,奴婢若是离开,总要先给您把下一批□□出来才是,您是中宫之主,奴婢就算年纪大了才想离开,您还不能应下怎么的?” “瞧你这张嘴,竟像是抹了蜜一般,难怪娘娘喜欢听你说话!” “姐姐这话说的,光娘娘喜欢,你就不喜欢了?” “喜欢喜欢,喜欢得紧呢!” 皇后挥挥手,“得了,你们两个,精神倒是足的很,既然这样,都去给本宫把前些日子各地官员送来的千秋节礼登记入库!” 虽是这么说,可这差事本就是她们该做的,于是两人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看着满是寂静的宫殿,皇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手掌不由自主地覆上了小腹,感受到那里的平坦,只觉得满嘴苦涩和满腔怨恨。 每次一想到林氏和林家的惨状,她都由衷得觉得那是报应。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原谅一个害了自己骨肉的女人和包庇她的家族,更何况,在这个事件中,她是至始至终的受害人,更处于绝对的地位优势,她不用那才是傻子。 这么多年未见,倒还真是有些想了。 “咦,哥哥,这只簪子你不是要送给阿蓁姐姐的吗?怎么还在这儿?”元婳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和促狭,“看着样儿,你不会是太害羞没送出去吧?” 看着兄长越来越黑的脸色,元婳胆子更大了,“不是吧,你要不要这么纯情……”就纯情这词儿,她还是从王蓁那里学来的呢,也是她领悟能力好,活学活用一点儿不带掺水的。 此时元维煜的脸色已经黑的可以滴水了,偏元婳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父王都说了,这看上了就去追嘛!你这么端着架子故作矜持,什么年月才能娶得上媳妇?” 瞧瞧,可真是父女两个,说的话都是一个模样,扎人的很! 元维煜再也忍不住,夹起元婳胖胖的身子,朝着书房外走去,一把塞给照顾元婳的丫鬟冬青,“把她带回去,别让她在这儿打搅本世子办公,对了,告诉我母妃一声,别让她成天看一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简直是害人不浅!” 说完之后,大踏步回了书房,“嘭”的一声将门合上,连想要跟进去的代善都差点碰了鼻子。 转头苦笑着看向刚被放下来的元婳,“我的小祖宗喂,您是说您,哪壶不开提哪壶,您倒是开心了,我们这帮人就惨喽!” 虽说是抱怨,可语气里却满是调笑的意味,看着这样的主子,代善的心里那也是十分地解气啊,神清气爽! 他也就能在元婳嘲笑他家主子的时候,有这样的感觉了,简直就是扬眉吐气啊! 元婳看他一会儿苦笑,一会儿神采飞扬,心里想着这怕不是个傻子吧,觉得应该离他远点,扭头便走,像一只胖胖的大鹅。 另一头,元维煜还在生着闷气,伸手覆上那支牡丹簪子,玉石触感冰凉,一下将他的火气熄了下去,不由摇头,自己同一个半大孩子生个什么气呢! 可是,要说心里没什么波澜,那也是扯淡。 代善敲了敲门,语气里是十分的讨好,“世子,明日您还去那家书斋吗?就是靖安郡主时常去的那家?” “正好本世子前些日子买来的游记地理志杂记都看得差不多了,趁着最近儿天儿好,正好去逛逛。” “是,属下晓得了,这就去准备出行的马匹车辆。”而转过身的代善,却是心里呵呵,想去来个偶遇邂逅就直说呗,这么迂回婉转,难怪到现在连点儿实质性的进展还没有。 一个字儿,怂! 可作为一个绩效奖金都在主子手里捏着的侍卫,他是不能明晃晃地嘲笑给他发工资的人的。 “对了,吩咐厨房,多做些秘制糕点,费事儿也不怕,大不了给他们多些赏赐。” 书房里端坐着的世子大人转身,在书架上搜罗着,想着王蓁尤其喜爱看杂记,志怪杂谈,但偏偏这些书籍却不如经史子集畅销,也不如话本子得大多闺阁女子钟爱,市面上的印刷本少得可怜,小一些的书肆也不会进,更有那些敝帚自珍的,死活不肯买卖,对此情形,王蓁大多时候也只是望洋兴叹了。 他虽然知道王蓁这个爱好,可却不能大大咧咧把书给人送去,他可没忘自己还有四个大舅兄呢! 元维煜找齐书本,坐在太师椅上,叹了口气,这年头,想娶媳妇真不容易,前有狼后有虎,心累。 但心累归心累,该办的事儿却还是要办好。 寒山书院算得上是另一意义上的皇家国子监,可却不如前朝的国子监那样有恩荫,入学资格极为严苛,十日休一天,每年有为期一月的寒暑假,倒是与现代的教育体系相差无几。 王渊兄弟四人向来与庶兄庶弟无甚来往,看着还不如和二房的堂兄弟亲,因此回府也是分开的,随后四人直奔王蓁的琼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