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楼喻在场没人能听懂,但这不耽误他们齐刷刷等楼喻表态。
霍延出身名门,自家也有类似辈分表联系楼蔚昨夜说辞便猜出几分。
他审视着楼蔚。
楼蔚被他眼神所慑,不由后退半步却还是执拗地盯着楼喻。
却见楼喻目露诧异:“卫公子竟有早起吟诗的雅兴,在下佩服。”
他目光纯然丝毫看不出作假。
等人完全不懂“诗”以为楼蔚真的只是在大声吟诗而已并未在意。
楼蔚仔细瞅了楼喻几眼见他确实没有异样反应这才悻悻回到阿大身边。
经过一夜休息阿大气力稍稍恢复只是身上的伤尚未处理,血痂与衣服凝结,稍稍一动,就牵扯得生疼。
带的伤药都已遗失,他只能忍痛跟着队伍往京城走。
他不是不想为兄弟们收尸可眼下情形不允这些人肯定不愿意耽搁行程。
不管怎么说将公子安全护送入京才是重中之重。
怎料楼蔚忽然道:“郑壮士能否烦请诸位兄弟再帮一个忙?我定重金酬谢!”
:“干什么?”
楼蔚红着眼道:“保护我的兄弟们惨死荒野我于心不忍,想让他们入土为安诸位壮士若能助我我定铭记于心!”
阿大眼眶瞬间湿润他垂着头默默抹眼泪。
这里有数百壮士,只是挖坑埋人的话,花不了多少工夫。
可急着要去京城啊!
再说了,重金不重金的,只要这小子在手,京城那位富豪亲戚会不给钱?
他正要拒绝,蒋勇却走过来。
“卫公子,请问你能给多少酬金?”
楼蔚目光诚挚:“若能助我,每人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听起来不算多,但这里总共数百人,加起来就是数百两。
想了想,他是老大,小弟们的钱就是他的钱,这么一来,他便能拿到二百两!
不就挖坑埋人嘛,不亏!
蒋勇也颔首表示同意帮忙。
一行人回到昨夜遇难之地,那儿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遗容惨烈。
每具尸体的衣服都被人扒开,身上除了一件蔽体的衣物,其余都被人抢走,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楼蔚和阿大面色苍白,目露哀恸。
蒋勇同兄弟们对视一眼,纷纷心有余悸。
幸亏殿下高瞻远瞩,让他们做了伪装。
要是他们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或许会跟卫公子遭遇同样的意外。
一人率先站出来,半跪于地,为死去护卫整理遗容。
是周满。
作为原府兵统领,周满在府兵心中还是有些威望的。
虽然他因犯错,被殿下罢黜统领一职,成为底层士卒,但依旧如鱼得水,没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毕竟整个营中,除了霍延和李树,没有人能打得过周满。
蒋勇本以为周满会一直被殿下放逐,没想到这次京城一行,殿下会特意带上他。
周满一路上全都服从安排,混迹府兵中间,一点也不冒尖,导致他没什么存在感。
忽然率先站出来,着实惊到了蒋勇。
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正面目沉肃地为死去的护卫收殓遗体,仔细而谨慎。
不知怎的,一股酸意上涌。
蒋勇深吸一口气,招呼兄弟们一起帮忙。
人多力量大,不过半日,他们就让所有护卫入土为安。
楼喻一直待在马车里,问霍延:“共有多少护卫?”
“五十人。”
楼喻惊讶:“这么少?”
沧王怎么想的?只让世子带五十人入京?
藩王入京,领护卫不得超过二百,楼喻就足足带了两百府兵,一个也不少。
沧王只给儿子安排五十个人,是真不知道世道已乱吗?
霍延道:“沧州富庶,许是不见纷乱。”
楼喻看的第一本游记就是沧州趣闻录,清楚沧州是个富饶之地。
但再富有,也不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吧?
难怪这位沧王世子看起来有些天真单纯。
埋完人,车队终于出发。
楼蔚马车、行囊都被掳走,只能和阿大徒步而行。
可惜他养尊处优,加上身材略微胖硕,没走一会儿就迈不动腿。
阿大昨夜受伤,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发起了低烧,同样走不动路。
一直派人盯着他们,见他们拖后腿,正要发怒,忽听前头传来楼喻的声音:
“卫公子,我借你马车用,等到了京城,你给我五十两如何?”
楼蔚一直忧心阿大,闻言大喜:“甚好甚好!多谢郁先生!”
他连忙去扶阿大:“你受了伤,赶紧去车上休息!”
阿大摇摇头:“公子去。”
那边一听,娘的,郁先生属实有才啊!这笔买卖太他娘的划算了!
这么一来,他不仅连赁车的钱都省了,甚至还能赚几十两银子!
读书人脑子就是灵光!
“卫公子,我也可以借你用用,你看五十两成不成?”
楼蔚不由愣住,他本来只想给阿大借车的。
见他沉默,不爽了:“怎么着,看不上老子的马车?”
楼蔚正不知所措,楼喻替他出了主意:“卫公子,你让阿大上郑壮士的车,你来坐我的车。”
“多谢郁先生,多谢郑壮士。”
楼蔚躬身一拜,感激不尽。
见公子有车坐,阿大也不强撑着,遂上了马车。
楼蔚跑到楼喻马车这边,喘着粗气道:“郁先生,我就坐外头好了,不进去打扰你。”
楼喻不由失笑。
从昨夜和今早的事来看,这孩子虽单纯了点,但心性良善,也懂几分察言观色,挺不错的。
他也没好心邀他入内,只道:“前面要是路过村镇,你到时可以买些伤药。”
楼蔚乖乖点头,“多谢郁先生!”
一路再无波折。
九月初四,一行人终于抵达京郊风波亭。
此地官道齐整,风物繁华。不远处城墙巍然耸立,气势磅礴。
不仅,就连楼喻都暗自惊叹。
不愧是京城,大盛第一城池。
众人在风波亭外休整。
没见过大世面,被京城的威严肃穆所慑,心中直打鼓,忍不住跑来问楼喻:
“郁先生,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楼喻瞥一眼楼蔚:“他说有重金酬谢,眼下咱们将他安全护送到京城,总得先清清账吧?”
“没错!”
由衷赞同,先把到手的钱拿了再说。
楼蔚不由看向阿大。
经过数日休养,加上途中买了伤药,阿大伤已好得差不多。
他虽忌惮楼喻和等人,却也是真心感激他们的。
若非这伙人,他和公子恐怕没命抵达京城。
这一路上,他们又遇上不少流寇匪徒,但因这群人气势凛然,让那些流寇不敢上前,这才安然无虞来到京城。
出发前,他们根本没想过,世道竟已这般乱了。
阿大整整心神,诚心道:“若诸位壮士愿意,在下这就与公子入城拿钱。”
“要是你们进去就不出来,我们怎么办?这不行!”断然拒绝。
楼蔚道:“我留下,让阿大去城里拿钱。”
点点头,“快去!”
阿大虽不放心楼蔚一人,却只能听从,独自去往城门。
所幸印信一直贴身携带,没有被流寇抢走。
他顺利进了城。
楼喻适时道:“义王,入紫云观一事不能再耽搁,要不你在这等酬金,我先去紫云观。”
惊讶:“郁先生不等阿大了?”
“不等了,”楼喻笑了笑,“卫公子和矿石就交由你们看守,所得银两皆由你们收着。”
虚伪道:“这怎么好意思?”
楼喻微微一笑:“毕竟赁车的定金是你出的。”
“好说好说,”笑容真诚了些,“那我就在这等先生好消息了!”
楼喻当即召集府兵。
愣住:“你要带走所有人?”
“排场越大,就越不会被人看轻。”楼喻跟他解释,“我一无身份,二无信物,只能试试这个法子,希望不会被紫云观拒之门外。”
楼蔚心道:紫云观有这规定吗?只要有钱都能上去啊。
他纳闷地眨眨眼,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说比较好。
完全不懂,只能任由楼喻忽悠。不过就算楼喻骗了他,这趟他们也不亏。
手里还攥着个小子能换钱呢!
楼喻领着众人走出五里地,于一处庄院外停下。
冯三墨依旧一袭玄衣,静立恭候。
除楼喻和冯二笔,其余人都目瞪口呆。
三墨大人怎会在此?!
冯三墨立刻行礼:“殿下,一切事宜奴已备妥。”
“辛苦了。”
楼喻伸手握他手腕,实打实地将他扶起,笑道:“你送的砚台我很喜欢,多谢。”
冯三墨耳尖倏然泛红,口拙难言。
他面上虽从来不显,但内心对楼喻的忠诚和崇敬不比任何人少。
得殿下一句夸赞,只觉得所有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冯二笔适时道:“殿下,咱们先进去歇歇脚吧。”
“好。”
这处庄院位于京郊外,是楼喻安排冯三墨发展京城暗线时,特意嘱咐他买下的。
院中停着藩王规格的豪华马车,送给贵妃的贺礼也罗列整齐,丝毫不见损坏。
冯三墨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派去买矿石的人也安排好了?”
楼喻行至正堂,坐下问。
“已经交待妥当。”冯三墨应道。
楼喻饮了一口茶,只觉清新提神,齿颊留香。
他不由笑起来。
冯二笔端着温水进来,浸湿巾帕,替楼喻洁面净手。
边伺候边问:“殿下,您将卫公子独自留下,就不怕伤了他?”
他家殿下就是心地仁善,一路都对卫公子照顾有加,怎么临了直接将人丢给呢?
楼喻道:“你可知他是谁?”
“不是沧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吗?”
冯三墨不由看一眼自家哥哥,心里叹了叹。
“若我没猜错,他是沧王世子楼蔚。”
冯二笔瞪大眼睛,“沧王世子?!”
他惊愣好一会儿,才满脸同情道:“那、那他也太惨了。”
堂堂世子殿下,竟遭此横祸,不仅死了五十个护卫,丢了所有贺礼,还差点被流寇杀害。
想到这,他又开始拍马屁:“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咱们一路顺利到京城。”
楼喻垂眸,若非他们队伍多了三斤坡的二百人,说不定就算装成难民,也会被人盯上。
难免会有几番恶战。
“奴记得,沧王妃的妹妹嫁到了京城,沧王世子说的亲戚,不会就是他这个姨母吧?”冯二笔问。
楼喻颔首:“京城杜家。”
杜家有二品大员在朝,岂会怕三斤坡那群匪寇?
若杜家讲道理,直接拿酬金换人,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杜家不讲道理,反正他已不在风波亭,吃亏的只是等人。
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拜访紫云观的无名小卒。
至于入京贺寿会不会被楼蔚认出来,他压根不在意。
届时等人已经返程,即便他被楼蔚拆穿身份,也无甚影响。
他在途中帮了楼蔚,楼蔚只要不忘恩负义,就不会再提此事。
冯二笔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他家殿下在下什么棋。
拨云弄日,却又置身事外。
绝了!
而风波亭那边,等人还在苦苦等待。
既等阿大出城,又等楼喻回来。
眼见太阳即将落下,城门都要关了,终于不耐烦,凶狠地问楼蔚:“阿大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吧?!”
楼蔚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有亲戚的,只是京城很大,来回需要时间,准备银子也需要时间,你要知道,越是有钱人家,取银子越难,要先去账房”
“行了行了行了!”哪懂那么多,“我就再信你一次!”
最多再等一夜,明天要是再看不到阿大,他就将这小子宰了。
忽然,城门处涌来一大队人马,为首的年轻公子纵马而来,端的是风流不羁,贵气逼人。
他身后有数十护院,皆手持长棍,面容凛然。
阿大跟他们穿得不一样,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瞳孔微缩,这架势,恐怕卫公子确实非富即贵。
是个识时务的,他是万万不敢在京城外跟达官贵人起冲突的。
遂挂上一个笑脸,问楼蔚:“可是你亲戚来了?”
楼蔚点头,面上虽带笑,眼中却不见喜意。
他仰视着纵马冲来的人。
那人相貌端正,锦衣华服,居高临下看向楼蔚,眉头微皱:“你怎么又惹事儿了?”
楼蔚低首:“表哥,劳烦你跑一趟,借你的银子我会还给你的。”
杜谨挥挥手,不耐烦道:“谁要你还这点钱了?”
他到底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扬手吩咐护院,将一个小木箱放到面前,高高在上道:
“多谢诸位一路护送我这表弟,这里面共二百两银子,算作酬劳。”
:“”
怎么只有二百两?!
他立刻道:“我们救了他一命,他当时说会重金酬谢我们帮他埋尸,他说一人一两我们又借他马车,总共一百两。这些加起来远不止二百两吧!”
就算是权贵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杜谨目光轻蔑:“又不是我答应你们的。”
二百两,足够这些贱民过活了,可惜这些贱民就是这么贪婪。
“欺人太甚!”怒火中烧。
眼看硝烟弥漫,楼蔚突然抬首道:“表哥,你借我一千两,我会还你的。”
连忙闭嘴。
一千两!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趟生意是划算。
杜谨很不耐烦:“借你?我一下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钱?”
看看杜谨,又看看楼蔚,感觉这两人不对劲啊。
不会是想赖账吧?!
要是郁先生在这就好了,还能出出主意。
楼蔚神情郑重:“表哥,要不是他们,我和阿大也会被流寇砍死,救命之恩,酬谢再多都不为过。”
他咬牙相求:“你要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我可以在这等,等你凑齐了再来换我。你放心,我说借你就借你,不会赖账的。”
听他这话,都忍不住有些感动。
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可惜杜谨只觉得烦,他语气很冲道:“你非要让别人看我杜家的笑话吗!”
他若丢下沧王世子在城外过夜,明天就会有人参他杜家一本,他们杜家就会被全京城的人耻笑。
他本就不想来管这个烂摊子,眼下楼蔚又这么倔,杜谨暴脾气上来,喝道:“城门就要落钥,你别废话了,赶紧跟我回府!”
言罢示意护院上前去捉楼蔚。
楼蔚是个言而有信的,奈何杜谨不讲道理。
冲突不可避免。
怎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他直接扯住楼蔚胳臂将他往后藏,脸上疤痕狰狞恐怖。
“不给钱就别想带人走!”
这理儿他到哪都说得通!
杜谨双眉倒竖,就要呼喝护院去抢。
阿大突然道:“公子!您先随杜少回府,小人留下!”
又面向:“一千两匆忙之间确实凑不齐,不如先由公子入府禀明缘由,明日凑齐银两再来,如何?”
觉得有道理,反正楼蔚不像是能抛弃阿大的人。
他点点头,让人搬回二百两,告诫楼蔚:“明天你要是不带足八百两,我就割了阿大的脑袋!”
楼蔚郑重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