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曲阜。 有个年轻的屠夫,他切出来的肉即使不用杆秤称量,也是分毫不差的,他刀法很准,每一刀都会切在筋脉经络相连的地方和筋骨结合的地方,因此切肉如切豆腐一样轻巧,他的刀因此很少受损,几年不换刀也是常事。更难得的是,他心肠好,从不短斤少两或者在杆秤里加东西的,只有多送的,绝没有少扣的。 这个年轻的屠夫叫做尾生。 即使血腥沾染了他长满了老茧子的手,他的眼神也依然那么澄澈,就像湖水一样干净。 其实最初的时候,父母要将肉铺子传给他时,他是拒绝的,他想像去上学堂,学堂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需要翻越几个山头,但他毫不在乎,他觉得为求学而奔波受苦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可是,当他翻越山头,来到学堂前时,他被几个小厮给架了出来,“哪里来的穷小子,你难道不知道学堂是只有贵族子弟才有资格去的地方么赶快滚开,不要让你那一身的血腥气脏了学堂的书香气……” 尾生被抬着扔出了学堂,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觉得他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他的身份配不上他的志向。 尾生翻阅几座山,回到了家。来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笑,可回去的时候,他哭丧着脸。 父亲沉声道:“你去哪里了?今日生意好,你也不来帮我打个下手……” 尾生怒吼道:“够了!你们为何天天要我干这样的事情,你们明知自己是下等人,却偏偏要生出我来,让我和你们一样抬不起头来!” 爆发的情绪像开了闸的江水,喷涌而出,然而除了一时的畅快,什么都不会改变。 “逆子!”父亲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脸部肿胀的疼痛唤起了尾生的清醒,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院拿起宰猪刀,狠狠切着那些血淋淋的肉,砧板上发出“铮铮”的声音,在那声音中,尾生的棱角被磨平了痕迹,他清楚而透彻地了解到,他是屠夫的儿子,他就应该干屠夫的事情。 后来,一批游学的人吸引了尾生的注意。 他们师生一行数十人,四处传播教化礼仪方面的知识,有时候就是拿着身边发生的一件小事来谈论,有时候谈论的又是治国方针之类的家国大事,这些人点燃了尾生眼中的细微的火光,他什么都喜欢向他们请教,什么都喜欢听听他们的意见。 老师是一个名叫孔丘的老夫子,他相貌丑陋,发秃齿豁,眼里却仿佛有着无限的智慧和包容万千的宽广与深邃,他也很喜欢和尾生聊天,从中了解一些世俗百姓生活状况。 有一日,尾生问道:“夫子可曾有过心爱之人?” 孔丘缓缓道:“我爱天下,爱百姓,爱苍生万物。” 尾生急急道:“我是说女子,我说的是男女情爱。” 孔丘想了想,摇了摇头,“夫妻之间需要的是相互理解与尊重,如果真有情爱存在,便会成为羁绊彼此的束缚,所以我认为,夫妻还是不要有过深感情为好。丘先后有过两妻一妾,却都谈不上爱,最多也只是相互敬重而已。” 尾生遗憾地低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的确应该成家立室,偶尔对爱情抱有幻想也是常理。他道:“夫子既然可以爱天下、百姓乃至于苍生万物,为何就独独不能爱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妻妾呢?” 孔丘有些哑口无言。 尾生道:“原来夫子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二十岁的时候,尾生喜欢上了隔壁酒家店主的女儿花玉,她酿酒,尾生宰猪,可是尾生觉得他们是不一样的。尾生宰猪时是毫无表情的,平淡地完成他应尽的责任,为了别人顺手抛下来的几两银子。可那姑娘酿酒时却很快乐,她把拖地的长发挽起,避免落到酒缸里,她每天想着不同的方法来酿酒,四处向别人请教酒的品种与制作方法。她是快乐的,她总能在枯燥乏味的事情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尾生没有钱喝酒,家中也是不允许的,因为他们的钱要用来买粮买米,根本没有剩余。但尾生还是喜欢坐在酒家店内,但又不想别人觉得他是个干坐的穷小子,他每次都坐在那些杯盏还未收拾的桌子前,拦住姑娘,“暂且不用收拾了,就放着便好。” 花玉也知道尾生是要装作是自己点了酒,然后喝完了的样子,会意地抿嘴一笑:“呆小子,你又不喝酒,来这里傻坐什么,还不回去切肉!” 尾生羞赧地低头,“我想看看,你这里的酒香能不能洗去我身上的腥臭味道……” 花玉敲了敲他的头,带笑道:“什么香啊臭啊的,真是个呆子!谁告诉你肉香不好闻的,我偏就喜欢!” 尾生惊喜地看着她,顾不得额头上被敲打的疼痛,他满是感激地看着她,“花玉,你真好……” 花玉忙道:“我不跟你聊了,父亲叫我过去收拾盘子了,不然等会客人来了又没地方坐了。”她转身前,佯装皱眉提醒道:“你等会不许先走,这些杯盏你自己来收拾。” 尾生腼腆地笑了起来。 一日尾生正准备宰猪,花玉匆忙跑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道:“客人要吃一盘炒菜,可是我家的醋已经没有了,现在去买估计来不及了,你家有醋么?” 她毫不避讳他衣服上的鲜血,目光真切渴求地看着他。 尾生忙道:“你等着,我这屋里还有,我这就去给你拿。” 尾生跑进厨房,翻开橱柜,才猛然想起前几天醋已经用完了,还未来得及买…… 但他不想让她失望,连忙提着一斤肉偷偷从后门出去,用一斤肉换了邻居的一瓶醋…… “快拿去吧。”尾生喘着气道。 花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提着醋赶回家中。 尾生不自觉也扬唇笑了起来,能帮助自己喜欢的人,貌似也是十分快乐的呢。 “夫子,今日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来问我借醋,我当时家中也没有,就悄悄向邻居借了一瓶给了她,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尾生对孔丘道。 孔丘蹙眉:“那你说那醋是你的?” 尾生不明白孔丘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坦白道:“自然,我用一斤肉换了邻居的一瓶醋,你或许会觉得有些亏本,不过我不这么觉得,幸好父母不曾发现——” 孔丘打断了他,厉色道:“你竟然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欺骗那女子,你这样又怎么能算得上真正喜欢她呢?” 尾生不以为然:“但我仅仅是为了帮她啊,何必让她知道了又心怀不安……” 后来,花玉的父母准备离开曲阜,前往梁地,他们觉得那里的人出手更阔绰,富贵人家给的小费也更加丰厚。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花玉和尾生越走越近,他们不想他们的女儿嫁给一个屠夫。 尾生赶到花玉面前,嗫喏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但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已经包含了太多深切的情意,花玉看懂了,她鼓起勇气道;“今夜子时,我在木桥边等你,你我暂且出去避一阵子,等到日后我父母不再计较了,再回到曲阜成亲。” “我一介屠夫,你当真不嫌弃?”尾生惊呼道。 花玉堵住他的唇,轻声失笑道:“你还真是个呆子……” 尾生走之前,决定再见孔丘一面,他背着包袱,郑重道:“多谢夫子多日以来为在下释疑解惑,我知道夫子不会在此久留,我也要暂时离开,说不定将来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尾生在此,郑重向夫子告别。” 孔丘并不讶异,慈祥的微笑:“可是为了你心爱的那人?” 尾生转身而去后,缓缓道:“夫子的爱是对天下苍生、社稷万民,尾生没有您那么伟大,尾生此生,只爱花玉而已。这就是我的答案,这就是夫妻之爱。” 孔丘一怔,叹了口气。 尾生等在木桥边,看着月光一寸寸下移,落到了山后面去了,突然间狂雷大作,山上不断有泥沙随着雨水滑下来,淹没了桥面,攀上了尾生的膝盖,他紧紧抱着桥柱。 他知道,有一个比他还呆的姑娘正在朝这边赶来,倘若她来了见不到他,她会哭的吧,她的眼泪应该比她酿的酒还要多、还要醇厚的吧,他怎么能让她伤心呢? 他抱着桥柱,朝山路那边看过去,那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傻丫头,你让我等你,可是子时已过,丑时将近,你为什么还不来呢?你可是看错了时辰?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向你求证了…… 一阵狂沙随着洪水卷过来,没过了桥身…… 酒家里的姑娘趁着父母熟睡,悄悄撬开了父母钉在窗子上的木板,轻盈地翻了出去。 洪水渐退,天上黑云翻滚,花玉赶到木桥时,看见抱着桥柱的尾生。 “傻子——”花玉大哭起来,走了过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尾生从桥柱上拉了下来,原来,你对我的心意竟有这样的执着么?连死后都要抱着桥柱不肯松手?花玉紧紧拥着尾生,一同跳入滚滚江水中。 第二日,两家人忙着搜寻尸体,却始终无果。他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在一起算了,尾生只不过是贫穷一些,但相貌堂堂,素来又是最有担当的…… 花玉的父母这样想着,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穿着宽袍的老夫子拄着拐杖立在桥头,他记得,有一个年轻人问他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又告诉他他懂得了什么是爱,孔丘眼前蒙上了一层水汽:“我想,我已经懂得了什么是爱。” 他在竹简上写下:尾生抱柱,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