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兰特是有龙的。
在那场旷日时久的战争结束以后,受到封赏的魔法师与他的龙回到了故土。
他们驱逐了在夏秋之交肆虐的兽群,修整了雨季泛滥的双子河道,重新开垦了田地与牧场,于是,丰饶原野回赠以慷慨的奖赏,阿德兰特成为了原野上的璀璨宝珠。
后来,卸任的魔法师在双子河畔修建了自己的法师塔,并种下了第一棵白橡树,每个早晨,银龙都会背着他往返于主城与高塔之间,风雨无阻。
他去世以后,银龙留在了葱茏的白橡林里,守护着伙伴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们。
有时候,因为送信、或者约会迟到之类不太靠谱的理由,年轻的银龙会抓着年轻的法师呼啸过上空,再穿过街道,冒冒失失地撞碎街边几扇窗户。
再后来,龙也去世了。
它将左眼镶嵌在阿德兰特城门的雕塑上,骨骼则埋于高塔之下,继续守望与环抱着它的宝物。
在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
白橡高塔的银龙已经更迭数代,魔法师更是来来去去了许多批,阿德兰特辖域内的每一个居民,都已经习惯了与龙相伴。就算偶尔有淘气的银龙贴着磨坊的屋顶掠过,晒场上的老农也只会笑骂一声“风太大了”。
除了银龙,还有各种各样的亚种类龙:奔龙公交穿梭在各个城镇之间,对空气敏锐的风龙被用来预报天气,天气好的时候,在银雀厅前的栏杆上总是停着一大群晒太阳的白羽龙。
直到黄昏来临。
当那场弥天大雾升起时,法师塔首当其冲。
浓雾瞬间侵蚀了魔法阵,大面积的爆炸引起可怕的连锁反应,失去支撑的地下城开始接连坍塌。主塔内部直接绞入空间乱流当中,从侧塔里侥幸逃出的学徒发现,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银龙带着学徒们飞向高空,可是,无论是空中、还是地底,目光所及,都笼罩在茫茫锈色当中。
龙是种强大的魔法生物,它们的血液与呼吸中涌动着充沛的魔力,然而,空气中的魔力含量变得极低,浓雾甚至摧毁了它与生俱来的魔法本能。
它还没来得及朝阿德兰特看一眼,就与尖叫的年轻人们一起摔了下去。
*
整个遗迹中心都在摇晃,周遭的菌类像受到什么刺激,疯狂地喷吐出大量孢子。
探索队们连滚带爬地从开始崩塌的法师塔内逃出,被仍驻守在入口处的骑士们扔到更远的地方。
可怕的轰鸣声盖过了一切,以至于骑士不得不扯着嗓子问话:“怎么回事——里面出什么事了——”
“跑——”探索队成员也声嘶力竭地吼,“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广场上出现了细密的裂痕,开始大片大片崩碎,不断地朝着遗迹中心坍塌,塌陷的范围逐渐向外蔓延,树木、建筑、乃至泥沼,无一幸免。
突然,疯狂的沉陷停滞了一瞬,紧接着,只见一个庞然大物从陷坑内拱了起来,周围的地面被抬了起来,大块断裂的砖石沿着倾斜的角度隆隆落下,飞沙走石。
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悠长悲怆的低鸣。
伴随着强烈的风浪,有什么东西终于打碎了桎梏,从地底挣扎而出,在四处飞溅的碎石中,铁锈色的浓雾顺着地面的裂口溢散,弥漫在沼泽内。
“他妈的,什么玩意!”摔得灰头土脸的骑士翻身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灾兽吗?这么大吗!”
他抬起头,直接闭上了嘴。
巨大的怪物高高扬起修长的脖颈,发出无声的嘶鸣。它的身上长满了怪异的尖刺,遮掩了残余的鳞片,由于血肉被大片腐蚀,裸露出来的骸骨上爬满了杂乱的藤蔓。
它的一双翅膀,其中一只还覆盖着坑坑洼洼的薄膜,另一只仅剩下狰狞的骸骨,扇动时裹起狂风,稍微吹散了身周的雾气。
——即使如此,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出它是什么。
龙。
堕为灾兽的龙挣出地面,呼吸间喷出浓郁的雾气,舒展着支离破碎的身躯,爪子抓着法师塔的外壁,爬到了高处。它转动一半是颅骨的脑袋,仅剩的暗红色眼睛闪烁不定,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然后,它张开了双翼,重重一扇,激烈的气浪托着它离开了地面。
“嘭”!
一条钢索忽然从林地中射出,缠住了龙的后足,竭力往下一扯。
是领导这次探索的骑士长。
他的搭档、一条两腿还在打颤的青年奔龙咬住钢索的另一端,用力往后拉扯,却不由自主地被拽着往前挪动,脆弱的地面因此又陷下了些许砖石。
“愣着干什么!”骑士长抹了把脸上的血,咬牙切齿地怒吼道,“这东西难道能放出去吗!”
这种大型灾兽不仅会攻击其他生物,吐息中的“雾气”也会造成大面积的污染,更见鬼的是它还会飞!
真让它离开这里,附近的农庄和城镇非遭殃不可!
众人豁然回神,随即又有数条钩锁射向巨龙,勾住它暴露的骨骼,幽蓝的灯火陆续亮起,驱开粘稠的浓雾。
龙受到阻碍,暴躁地发出无声的咆哮,它奋力拍打着翅膀,试图挣开绳索,却被骑士们用尽全力拽回地面,拉扯之间,无数树枝与碎石劈头盖脑地落下。
——得去看一眼。
它还记得。
那些孩子们絮絮叨叨地在耳边说着。
“你快逃吧,”他们说,“逃到没有雾的地方。”
“我会死掉吗?我好害怕,我想回家——”
“不知道阿德兰特怎么样了,我想我妈妈,不知道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