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当无所不言。”优西比乌斯痛快地说道,“你们想要寻找什么问题的答案?”
“还是让我们的年轻人来讲述吧,我的喉咙太干,说话太多容易冒火。”阿里斯提波将亚里士多德推到前面,“来,给我们的客人讲述一下适才的难题。”
亚里士多德只好重新解释了一下刚才大家讨论的话题,他最后问道:“按照爱利亚学派的理论,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以随意入侵其他人制作的空间的技艺?”
“嗯……如果按照我的分析,这种技艺的本原可能既不只是自然学,又不只是数学,而是一种辩证法。”优西比乌斯思忖着说道,“或者说,是一种糅合。”
“请给我们讲讲吧!”亚里士多德恳求道,“尤其是对于‘思在同一’这个原理,到底应该如何理解?”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容许我先行提问。”优西比乌斯说道,“亚里士多德,你是柏拉图的高足,我询问一些关于柏拉图理论的问题,想必你的回答正应该与尊师的理论没有偏差吧?”
“我不敢这么夸口,说我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老师的理论。”亚里士多德摇摇头,“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为您作答;不过,我的老师正在此处,如果我有什么错误之处,他一定可以及时纠正我的谬论。”
“那就再好不过了。”优西比乌斯应道,“我想提问的是,尊师一直称事物的本原是它的理念,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理念(idea),或者型相(eidos),它们都是事物分有或摹仿的对象,是真实的存在。”亚里士多德给出了标准回答,“在这个意义上,只有它们是存在,是努斯可知的对象,而非感觉可见的对象。”
“非常好。”优西比乌斯点点头,“可知的对象,所谓‘可知者’,则必然是有‘知者’去认知它,那就是你说的努斯,不是吗?”
“你可以这么说。”亚里士多德同意他的看法。
“那么,你是否认为,努斯认识中的对象,实际上就是思想呢?”优西比乌斯问道,“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东西是可知的,而不是可见的,那么它是否仅仅存在于努斯之中?”
“我可以说,理念是被思的,它在努斯之中被认识时,确实可以被称为思想。”亚里士多德想了一下,“但我不会说它只存在于思想之中,因为对理念而言,它不仅是思想,即使我们不去思考它,它也是存在的。”
“你的意思,一个东西既是思想,又不是思想?”优西比乌斯追问,“还是说,在这一类被叫做理念的东西中,有的是思想,而有的不是思想?”
“我不会这么说,但理念被认识时,它自然是存在于灵魂之中,被称作思想也无可厚非。”亚里士多德说道,“如果它不被认识,那么就自然不是思想了。”
“但如果一个东西没有被思,你又如何知道它?”优西比乌斯笑了,“如果一个理念是没有被纳入思想的,那就意味着,我们目前还没有认识到这个理念,不是吗?”
“可以说,被认识到的理念以思想的形式存在着。”亚里士多德让步道,“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是的,我很感谢你的诚意。”优西比乌斯继续问道,“那么,这些思想,是以什么为对象呢?是存在者还是非存在?”
“当然是存在者。”亚里士多德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有存在的才是理念,或者说,只有理念是真正的存在者。”
“那么,我想你就明白‘思想与存在的同一’在你所知范围内的意思了。”优西比乌斯说道,“看来,柏拉图的理论与巴门尼德的这个命题也是一脉相承的。”
“不,我并不能满意这种解释。”亚里士多德立刻反驳道,“我该如何理解‘同一’呢?如果甲与乙同一,难道不是属于甲类的也属于乙,而属于乙类的也属于甲吗?现在你只论证了存在的理念都必然在思想之中,但没有说明思想的一定是存在啊!”
“在你看来,思想之中的不是存在吗?”优西比乌斯反问,“那么思想之中有什么?”
“当然不是。”亚里士多德回答,“我可以去思想存在,也可以去思想现象,也可以去考虑非存在,那么思想的对象就不仅仅是存在者,也应该包括非存在者。”
“哦,这么说,你认为,一部分思想是存在者,而另一部分是非存在者。”优西比乌斯见到亚里士多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笑着说道,“看来我要给你说明一下,为何‘存在者存在,而非存在者不存在。’”
“请注意,我们此处说的‘存在’(esti),并非指主语与谓语之间的系词。”他俯下身子,用手指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写下了‘存在’这个词,“你知道,我说的系词指的是‘苏格拉底是人’中间的‘是’(esti)这个词,它们虽然有同样的形式,却表达不同的意思。”
“或者我们这么说吧,我不知道诸神是如何制造我们的语言的,但在我看来,‘是’这个词被使用时可能有着同一个来源,那就是‘起作用’。当我说,一个东西存在(esti),就意味着它在起作用,这种作用可能泛指任何东西,我们且不去管它。而当我们说‘苏格拉底是人’时,无疑指‘苏格拉底从属于人这个类’,或者可以理解为‘苏格拉底作为人在起作用’,或者‘苏格拉底作用于人这个类’,也就是‘苏格拉底进入了这个类’,你可以同意吗?”
“虽然听起来有些新颖,但我觉得你说的不无道理。”亚里士多德点头,“那么,存在者存在,这个命题是什么意思呢?”
“很显然啊,它是说:存在者是起作用的。”优西比乌斯胸有成竹地说道,“而相反,非存在者就算不起作用的。”
“那么,这个‘作用’指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道,“在巴门尼德看来,真理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存在者存在’,也就是只有研究那在起作用的东西,才是正确的道路。而对他来说,正在起作用的就是‘一’,这是唯一一个不可能不起作用的东西,即所谓‘存在是一’。”
“关于这个命题,我很久之前就曾表达过自己的疑问。”亚里士多德说道,“一到底是什么?它是数字,还是单一性质,还是某个东西?”
“你的这种理解方式已经偏离了巴门尼德的说法。”优西比乌斯摇摇头,“我知道你习惯于用分类法去研究事物,这对于研究自然物来说是个好方法。但对于‘一’而言,它恰恰是未分类之前的存在,也就是不可分类,和不可归类的,它就是一,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开始或者结束,整体或者部分,这些词语对于‘一’而言都是不适用的,因为它本来就是先在于那些划分之前的存在,在这个时候,我们根本不能利用那些在它之后的东西。”
“我仍然不能理解啊,优西比乌斯。”亚里士多德疑惑道,“如果我们不能将其归类,那我们如何认识‘一’呢?”
“这个问题恰恰就是错误的。”优西比乌斯的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不是我们要如何认识‘一’,而是‘一’要让它自身如何为我们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