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沿着天文塔的阶梯缓缓爬上顶端,这是他可以离开病床、任意走动的第一天。他的目的地是白塔顶层一个用帷幕分隔出的房间,在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仍然昏迷不醒的阿里斯提波。
他在床边看到了欧多克索,这位拥有节制美德的数学家正面带忧虑地看着床上的死对头。亚里士多德走上前,轻声问道:“他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吗?”
“已经是第四天了。”欧多克索叹了一口气,“他的生命气息很微弱,但还不至于一直昏迷。在我看来,他更像是放弃了生的希望,完全没有醒来的意志。”
“请让我看一下吧。”亚里士多德的医术并不亚于塔兰顿的医师们,他的要求自然得到了满足。他坐在床边,按住了阿里斯提波的胸口,他的手掌感受到了缓慢的心跳声。
“心跳缓慢而微弱,看起来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亚里士多德用心感受着阿里斯提波的身体变化,“我认为他的血液不能有效地到达头部,长此以往,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那你有什么对策吗?”欧多克索问出这句话,又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你的工作,你也是病人。”
“我想我可以试着做点什么。”亚里士多德说完这句话就静静地按住了阿里斯提波的身体,他的双手按照他周身血液的流动方向游走着。欧多克索安静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敢打扰他。
亚里士多德将手停留在了阿里斯提波的头部,静止了一会儿,才抬头缓缓说道:“我可以试图将阿里斯提波导师的体液引导到头脑的部分,但这只是保证了身体的活动性,而非灵魂的。”
“这么说,他除了身体上的伤痛,还受到了灵魂的打击?”欧多克索问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阿里斯提波导师并非受到了智术的攻击,而是让自己相信了一个命题。”亚里士多德思忖着说道,“在我们逃出那个密室之前,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死亡可以给他最大的快乐。”
“他真的这么认为?”欧多克索一怔,“这可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这个说起来有些复杂,我想等以后让他自己跟您解释吧。”亚里士多德有意略过了这部分,“总之,我想他是说服了自己,相信了这个命题,因此他的灵魂陷入了沉睡,不再试图去推动身体,也不再去发挥本该灵魂发挥的作用。”
“你说的有些道理。”欧多克索点头,“不过,你有什么办法唤醒他吗?”
“我有一些想法。”亚里士多德也点了点头,“在我昏迷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原理。”
“你说的是‘原理’,而不是‘命题’,是吗?”欧多克索惊讶地说,“如果说命题代表一个单一的真语句,那么原理就是对一系列真句子的原因的总结,它可以派生出许多真命题。你说的是这个?”
“您的解释很清楚,我得到的就是‘原理’,或者说关于‘本原’或‘原因’的规则。”亚里士多德回答道,“我想我得到了关于自然学实践中的一个关键性原理:那就是潜能和现实的关系。”
“潜能和现实,从字面上看,它们描述的是事物的两种状态,或者说性质。但在自然研究中,潜能和现实表现的是自然物的本性,即运动。即事物总是从一种潜在状态进入现实状态,这个过程就是运动的过程。”
“潜在的存在并非不存在,而是对于某种现实的非存在。比如一个人,即是一个有着说希腊语的潜能的人,又是一个潜在说波斯语的人;一块石头,它是一个潜在的雕像、潜在的墙砖、潜在的石剑。这些潜能并非随意地加之与这些事物之上,而是由它们的本性决定的,在它们之中有某种能力,只是这种能力还未发挥出来。”
“因此,实现这种潜能就是让这种潜在的状态现实化的过程。在工匠的实践活动中,他用工具将一个潜在的石像变成了现实的石像,这个过程就是石像实现的过程。”
“自然学的实践也是如此,它利用现成存在的质料,找到它的潜能,希望将其现实化。但它现实化的方式不同于工匠雕刻石头的过程,工匠使用的是自然的力量;而自然学家的实践,使用的是努斯的力量。”
“正如我们所知,灵魂是使得身体现实化的原因,这说明,在灵魂之中就包含着工匠雕刻石像时所具备的那种‘现实化’的力量。因此,当灵魂不将这种力量运用于自身或者身体,而将它作用于对象上时,它的这种‘现实化’力量也被传递到了对象之中。”
“这样我就明白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些时候自然学的实践很容易,有些却很困难呢?它取决于两个方面,一个是质料的潜能方面,即这种质料是否有着现实化成为我们需要的某个对象的能力?如果这种潜能根本就是不具备,或者很难具备的,那么这个实践很可能不会成功。举个例子,一个自然学家很难将火变成水,也不能把冰变成火,他至多可以把火变成土。这说明,元素的转化就是根据不同元素的潜能来决定的。”
“另一个方面,就是努斯的强度。也就是,人类灵魂之中包含的那种‘现实化’的力量的大小。关于这个,我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想,它可能与我们对某种对象的知识多少有关。”
“我个人的实践经验是,我们越是了解一个东西,想要得到它的时候需要耗费的努斯力量越少,知识越多,越省力。这一方面说明了,我们关于质料的知识有助于我们了解它的潜能,从而让我们避免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对象,而清楚地制定可能实现的步骤,就像一个有着草图来盖房的建筑师总比没有计划的建筑师要更容易盖好房子;另一方面表示了我们对某物的知识决定了我们将其现实化的难度。一个优秀的建筑师比一个蹩脚的建筑师更容易成功盖起一座房子,也是这个道理。”
“而抛开自然学的对象,纵观所有我们认识的对象,最容易被努斯认识和理解的是什么呢?是语词。这就是修辞学实践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