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间上午十点,楚天毅和乔曦晴坐在候机室。 早上起床——不,楚天毅几乎一夜没睡。 他把第一次带乔曦晴去超市时买的几罐啤酒全部喝光,妄图不切实际地醉一场后,醒来发觉昨天的一切都是梦。 很遗憾,他直到现在还无比清醒。想来他企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这一行为,才是场滑稽的梦。 他也妄想过,或者乔曦晴睡一觉后就让昨天的事情翻篇,两人又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昨晚……尽管相隔两扇紧闭的房门,他依然能听到乔曦晴房间整理东西的窸窣声响。直到最后一步——行李箱拉链拉至末端的声音传来,她的房间才重归安静。 他并不知道,乔曦晴的眼泪彻夜未歇。 清晨第一缕曙光探进屋时,乔曦晴已于落地窗前站立许久,似乎在向纽约辞别。她身着来纽约第一天时所穿的那套夏装,他却无法像往常那样劝她多穿点。 当他踩下油门,两人踏上去机场路程那一刹,一股紧迫的分离之感才真真切切顶上来,直叫他窒息。他终于不得不认清现实—— 她真的要离开他了。 落叶比昨天更加肆无忌惮,纷纷挥洒而下。有几片冲进雨刷器与挡风玻璃之间,仿佛在奋力阻挡他的汽车前行…… 他家离机场不远,一路也未堵车,可他却将车程开出一个世纪的时间。还记得当初他收留乔曦晴回家时,两人的速度也是这般慢吞吞。 只不过——这次磨蹭的换成了他。 多么无能为力,任他再怎样拖延,机场还是伫立在那里,躲不掉的。 楚天毅帮乔曦晴办理好各种手续,整理好各种证件。他怕她吃不惯飞机餐,按照她的口味帮她买了食物。担心她冷,带她坐在空调吹不到的座位上。 直到这一秒,他也没能开口问她能不能留下来。 他以为让自己忙碌起来,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行李托运好了,回国之后别忘了先把行李取了再离开机场。” “登机口在东边,进去之后右手侧,千万别走反了。” 似乎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尽他所能照顾着她。 “你穿得还是太少了,肯定会冷。带毯子了没有?没有带是不是?我去买。” 在他逃跑般地起身时,乔曦晴拉住了他的手。一如两人在纽约初次见面时,她也曾拉住急于逃遁的他。 那次,他是想逃开她;这次,他是想逃避自己。 掌心传来的力度小到难以察觉,却让他立即止住脚步。他几乎是本能,轻轻握住乔曦晴冰凉的指尖,想给她一点温度。 感受到楚天毅这一动作,乔曦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幸好他没有回头,她只需面对他的背影——不然,恐怕连一个音节都无法顺利钻出喉咙。 “已经,够了。”她尽力保持着气息的平稳。 她马上就要走了,这意味着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可即使如此,他仍然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直到最后一刻。 这份苟延残喘的温暖,叫她如何洒脱离开? 乔曦晴咬紧下唇,果决又不舍地将手从楚天毅掌中抽出。 无谓的希冀到此为止吧,她不可以再沉溺其中。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吗? “先生不需要这样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在无理取闹不是吗?是我莫名其妙闯进你的世界里,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如果没遇到你,我可能会在纽约自杀的。这一个月以来,先生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先生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从认识到现在,一直都是……就算你知道我带着那样的念头接近你,你还是对我那么好……可是我根本不值得……” “我就是一个自私又可怕的人,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真的……别再因为愧疚而弥补我了……” 乔曦晴的声音到后面已几近哽咽,楚天毅听得出,她的情绪已经超载了。 楚天毅把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诸脑后,转过身将手轻抚上乔曦晴的头,不同以往的是,他没有揉了揉就松手;也没像她生日那天,只将她的头揽在他肩上。 这次,他另一只手也搭上她后背的发,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楚天毅的嗓音沉了下来。 他贴着她柔软的头发,如她所说那般,一如既往地温柔。 “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你一直都很好。不要责怪自己,自私又可怕的人是我。” 他能听到她在他怀中努力克制的啜泣声,声声直击他的心理防线。 还有半个小时,她就要离开了。想到这里,楚天毅也再没办法继续故作冷静。 他把乔曦晴从他怀里慢慢捞出来,帮她擦了眼泪。 “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楚天毅看着乔曦晴红通通的眼睛,为她理了理稍微凌乱的刘海。 乔曦晴的目光正微微向下垂着。她无从猜测楚天毅还有何话要在这一时刻对她说,不敢直视他。 静默片刻,楚天毅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爱你。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我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爱的就是这个在我面前最真实的乔曦晴。” 前三个字一出口,乔曦晴已赫然抬眸定定地看着他。 他,楚天毅,从未对谁说过“爱”这个字眼。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能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其实这段感情,他从没仔细思量过要一个结果,或许是受理智掌控,或许是随性惯了;让他不敢,也没能去想他与她能走到哪一步。 如今他发现要永远失去她了,才惊觉他对乔曦晴的在乎真的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想再逃避。 他从一开始便明白,非常明白,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 他是律师、她是公众人物,他们分别生活在美国、中国两个相距遥远的国家,他们之间还有相差八年的光阴,更别提他们那两颗同处阴暗中的心。 ——这几乎是如同参商般的距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顾一切奔向爱情,那是血气方刚、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做的事情。 属于成年人的真正生活法则是:人若想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他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 三十年来,他从未得到过什么,一直在失去,一直在错过。他所在意的,都一个一个离开他的生命…… 对于眼前即将离开他的乔曦晴,他此时此分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她愿意留在他身边,那他绝不会像以前一样妥协地放手。 楚天毅这一番表明心迹,简直让乔曦晴又激动又折磨。 激动的是,她想都没想过竟会等来楚天毅这些话;折磨的是——这些话,终究还是来迟了。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可是我又很挣扎……我没想到你会……我真的不知道……” 百感交集,已然语无伦次的她低下头,不知所措。眼中的泪已不能自控地越涌越多,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泪水模糊了视线,忽地,她感觉脸上的泪又被轻轻拭去,头顶被熟悉的力量揉了揉,伴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因夹杂着无数情绪而压低的声音: “留下来好吗?” 一句想都不敢想的挽留,让她原本坚定无比的决心,目前离土崩瓦解仅一步之遥。 纠结不已的她只躲闪着说:“不是你说我英文太差了,不让我留在纽约吗……” 与沉重氛围不符的、不明何意的嗔怪,让楚天毅无奈又紧张到急不择言,立刻说:“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 以后…… “以后”二字,不经意却清晰有力地刺激到乔曦晴浑身上下每一颗细胞。 只因现在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以后可言。 喧嚣的候机厅,来自亲人、情侣、朋友间的各国语言的告别之语不绝于耳。 楚天毅与乔曦晴这一隅角落仿若与外界隔离开,任何声音也无法打扰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乔曦晴的航班离起飞不过斯须。 她眼睫轻垂,瞳孔亦无聚焦,挂于下睫的一颗泪珠始终未落下。好像蓦然间她便压下了所有情绪,良久不语。 楚天毅知晓她内心正万分挣扎着,纵然他已心急如焚,也未再出声惊扰,只屏气敛息注视着她,生怕漏下她细微的反应。 周遭等候登机的人又换了一批,乔曦晴紧闭的双唇终于徐徐开启。可惜,并不是楚天毅所期望的回答。 “对不起……” 她的声音轻柔且从容,不见半分波动。只是刻意躲避楚天毅目光这一行为,还是出卖了她隐藏心底的悲恸。 无可奈何,她不得不如此。 “倘若在今天之前对我说这些,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现在……我真的不敢冲动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也没有勇气再去毫无保留地相信你,因为我真的对自己很没有信心。” “你说……你爱的就是这个在你面前最真实的乔曦晴,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没给楚天毅失落的时间,乔曦晴将头埋在他肩上,双手攥紧他两侧的衣襟下摆。 “接下来的话,我挣扎了好久……还是决定说出来。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乔曦晴慢慢吸了一口气,以平复急遽的心跳。 “楚天毅——请你相信我,如果这种感觉是爱的话,我一定很爱你,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一鼓作气,没有半丝犹豫,每个字都那么坚决又安定。 她真的,勇敢说出来了。 二十二年来第一次遇到可以让她无畏表达真心的人,在这最后一刻,她没有逃避。 乔曦晴闭上眼,深深地笑了。 能得到这份回音,楚天毅的内心也已是狂喜的状态,乔曦晴最后一句话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 他再次伸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什么也不必想,他只想珍惜她还在他身边的每一秒。 催促登机的广播不合时宜地响起。 乔曦晴慢慢离开让她无比贪恋的怀抱,慢到,像在打一场艰难的仗。 等皮肤重新适应了微凉的空气,她十分冷静地开了口: “我不能留下来,尽管我真的很想很想。我的不稳定因素实在太多,哪天会突然死掉都说不定,现在的我留在你身边一定会成为你的负担。” 见楚天毅欲开口,乔曦晴连忙继续说: “而且——” 她当然懂楚天毅要说什么,所以必须阻止他。此时若因他的话而动摇,日后的结果,只能是两人都伤得更重。 爱情很神圣,却无法成为能让人生疾苦不治而愈的良药。她不是视爱情为全部的盲目之人,即使有了他,也依然不是。并非因为不够爱他,而是——她不可以怯懦地躲在他怀里,不可以放纵地把他当成经历多次风雨飘摇后的避风港。 更不可以,自私地让他替自己承担那颗不定时炸|弹爆炸的危险。 “我们两个心里都有太多事情是彼此无能为力的,也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向对方坦白。如果我们只是依赖着两个人在一起时这份表面的温暖,去逃避深埋在心里那些必须解决的问题,只会让两个人永远活在自己的担忧与恐惧中。” “这一个月我真的很幸福,可越是幸福,就越是害怕这种生活会被自己毁掉。” “所以,给我们各自一些时间好吗?让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来面对彼此。我希望,我还能把真实的自己找回来,然后,完完全全地交给你。” 楚天毅镇定地看着乔曦晴,将他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他的小姑娘很勇敢,他也同意她所言,现在的他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都受到伤害。 而在乔曦晴准备转身那一刻,他的身体还是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握住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望,两人眼中都是快溢出来又不得不忍耐的不舍。 乔曦晴忽而微微笑着,这次她没有逃开楚天毅的视线,而是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放手吧。” 放手吗? 他真的要放手吗? 他真的,能放手吗? 楚天毅轻笑一声,将乔曦晴稍稍拉向自己,在她额头烙下一个轻到极点的吻—— 予以未来的许诺,也为过去一个月的宠爱,做了一个总结。 而后,放开了手。 在楚天毅放手时,两人一同说了声: “再见。” 此一别,他们两人根本不确定,彼此是否还有机会能再见。 他们只确定,爱一个人,不可以伤害对方。 乔曦晴拿起证件,渐渐走到楚天毅的视野之外。 这一次,她必须要自己救赎自己——如果,她能。 …… 楚天毅走出机场的同时,一架飞机从蔚蓝无际的空中划过。 他不知道乔曦晴是否在那架飞机里,但他知道,随着那架飞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隐没于天际云层——乔曦晴,也离开他了。 他留恋地看着空中那道轨迹线,很久、很久。 轨迹线终于弥散而尽,一点痕迹也未余下,仿佛那架飞机完全没来过一般。 离开的人、过去的事,都会随着距离渐远与时间流逝,不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留恋的人怀疑,一切的一切是否从未发生过。 他们还有机会再见吗?他不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空间,他清楚自己的空间里都有些什么。早在多年前,他便将它牢牢锁好,禁止任何人进入,也包括他自己。 他真的,要像乔曦晴所说那样重新将门打开吗?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人生的列车没有返程可走;错过的终究会错过,重逢的注定会在未知的下一站相遇。 楚天毅闭上眼,感受阳光洒在他的眼角眉梢,倾听清风在他耳边的吟唱。 今天,是拜别九月后第一个晴天。 真是好天气。 天很蓝,云很白。 ——是你喜欢的晴天。 ——和你来那天一样。 人生的线路还很长,只要你愿意回来,无论距离多远、时间多久,我都会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