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楚天毅所在的会议室正在对那个棘手的案子进行分析探讨,激烈至极;两位律师竟争吵起来,其他人纷纷上前劝说。楚天毅无心再听下去,起身踱步至窗前。 ——昨夜的暴雨停后,并未放晴过。 窗外黑云压城,半丝阳光都无法穿透厚重云层,整座城市都透不过气。天空仿佛随时能倾泻滂沱大雨,然而此刻仅仅打着一声又一声震耳的闷雷,一滴雨也未见。 这般不干不脆的天气,反倒让人更觉压抑。 自今早七点醒来后,楚天毅一直莫名心慌,总预感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也真是可笑,在纽约,没有任何事能对他构成威胁,还能发生什么呢?大概真是老了,休息不够吧,坐了一晚上,感觉整个背部都不是自己的了。 乔曦晴应该睡得很安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被子也还是昨晚他帮她盖好的样子。 他担心吵醒她,确认她还睡着之后就轻轻离开了,并没注意到她手背朝上,暴露在外的左臂——没有戴护腕。 忙到现在都没时间给她打电话,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呢…… 楚天毅皱了皱眉。他这是怎么了?明明在纽约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平淡地溜过去了,可自从她出现,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强行收住思绪,他捶了捶肩膀,坐回背对窗户的座位上。律师争吵之声与窗外萧萧狂风混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从昨夜的暴雨开始,他的脑海便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十二年前的雨夜,回放到他都已经麻木了,也依然停不下来。 “轰隆——”一声惊雷巨响,似是为大雨开幕喝彩。律师们被惊得瞬间沉默,不约而同看向窗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汹涌而下,不间歇地“嗒嗒”拍打至窗上,律师们也不由得提高分贝。 下雨了,她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好像,不可以。 楚天毅蓦地想起乔曦晴昨夜的反常,心慌之感顷刻加剧,顾不得会议室的混乱情况,行云流水掏出手机拨出乔曦晴的号码。 ——但是,接连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没通。 发生了什么事? 楚天毅再也没有呆在这里的心情,向上司请假后匆匆离开事务所。 雨幕笼罩整个纽约,霓虹灯大块大块模糊成一片。楚天毅的大脑被满满不安占据,心脏甚至要跳出喉咙,所有安全守则通通抛至脑后,脚步一步比一步快。 一路不知给乔曦晴打了多少次电话,全都没有得到回应。电话每打不通一次,他的不安便深十分。 今夜,回家的路格外漫长。而离家越近,他已持续一天的心慌便越强烈,仿佛随时能将心脏撕碎。 当他的家终于目所能及,他却僵住了脚步,整个人惊愣在原地,雨伞重重摔在地上也丝毫未觉。 因为——抢先闯入他视野的,是倒在他家门口的,一袭白衣的黑发少女。 ——乔——曦——晴?! 大脑一作出判断,楚天毅立刻不管不顾冲了上去,双腿像被无形磁石吸住一样,每一步都费力至极。 他托起乔曦晴的肩膀,让她的头枕在他手臂上。 时至今日,即使过了很多年,他回想起这一幕仍然会心有余悸。 他永远记得,乔曦晴那张爱笑的脸,在那时已经完完全全失去血色,身体也没有一丝可靠的温度。 彻彻底底,成了精美的瓷娃娃。 他不停唤着她的名字,她却没能给他任何回应。 当他准备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才看到她从未露出的左手腕——有一道深近见骨的伤口覆盖在原有的伤疤上,正冒着汩汩鲜血。 停不下来的鲜血从雪白的手腕涌出来,被雨水冲刷至身下冰冷的石板路上,简直触目惊心。 遽然一震,他的脑子瞬间空白,心底像漏了一个大洞,嘶嘶往外泄着气。 “是你……回来了吗……”怀里面色苍白的人突然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嗯……是我,我回来了,回来了……”他贴在她耳边,尽可能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在雨中听起来却还是颤抖的。 雨太大了。乔曦晴艰难地睁开眼,眼里噙着泪,与雨水混为一体。 “对……对不起……” 楚天毅拼命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就像他陪她走在纽约的街上时,给过她无数次安心的微笑一样。 他把她抱起来,墨色的瞳孔紧紧锁住她:“留着力气,乔曦晴,别跟我道歉。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我们先去医院,一定不会有事的。” 什么都不要想,他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朝医院跑去。 既然雨总会停。 那么她也一定还在。 暗沉沉的纽约,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无数个小小的喷泉,卷起一阵又一阵轻烟,凄凉又悲怆。 …… 晚上十点,医院照常忙碌不停,行色匆匆的人们步履生风,将瓷砖踩得生疼。 特殊的场合与心情,弥足珍贵的时间仿佛被加快好几个倍速,医者不分昼夜,只为了阻止某个生命会永远停格在某一帧的一点点可能性,为他们争取继续播放精彩人生的一丝希望。 而那一隅,却显得镇静许多,不过,也只是表面上的。 乔曦晴失血过多,又淋了雨,伤口有些发炎,人也发着高烧,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 雨停了,她也还在。 尽管乔曦晴已经没有任何危险,刚才那种窒息的心慌依旧滞留在楚天毅胸口。包扎伤口、办理各种手续,过程中她一直昏睡着,在他怀里的呼吸浅到无法察觉。 如果把这个画面想象成,乔曦晴出门没带雨伞,着了凉;他带她来医院休息,等待安排病房时,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也完全没有任何违和感。 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那个倒在雨中、划破自己手臂的人会是乔曦晴。 二十二岁女孩该有的喜怒情绪她都有,甚至还要活泼灵动。乔曦晴在他面前总是那么充满生机,让他觉得这个女孩儿特别真实地活在他眼前。 怎么可能会…… 不会的。 楚天毅记得,在摩天轮中她说和他一起生活很开心。他又何尝不是?虽然他从没说出口,但他很明白——和她一起生活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他的生活在乔曦晴出现以后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心里缺失已久的部分被慢慢填补起来,让他对每一天都有了未知和全新的期待,此前所有人都没能给过他这种感觉。 他一贯信奉理性至上,但这种感觉,不需要任何有理有据的分析——他爱她。 他只有这一个结论,清清楚楚。 可惜他从未对谁说过爱这个字,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或者有没有勇气,对乔曦晴开口…… 怀中的人似乎动了动,楚天毅立刻绷紧神经。 沉重的眼帘慢慢掀开,苏醒的乔曦晴缓缓翻过包扎好的左手,使手心对着自己。她看着还浸着血的纱布,良久,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枕在楚天毅肩上的头仿佛千斤重,完全没力气抬起来,她只能尽力向上仰,刚仰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便对上楚天毅关心又紧张的目光。 四目相对,楚天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轻声问道:“醒了?” 朦胧的眸子与他静静对视许久,乔曦晴缓足力气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音:“嗯……” 直到这一刻,楚天毅才勉强有了几分安全感,虽然他还是心慌得要命,但眼下安抚乔曦晴才最要紧。 “已经没事了,今天先住在医院,好好休息一晚上。” 乔曦晴的双瞳已盈满愧疚的泪,只差夺眶而出。 “我……不想住院……” 楚天毅迟疑一瞬,故作轻松地弯起嘴角对她笑了笑:“才刚醒又要任性了?别担心,我会留下来陪你。” “我还是不想……”乔曦晴渐渐垂下眼睫,本就虚弱的声音听起来又多了些哽咽。 见她此番状态,楚天毅再也没辙,急忙说道:“好,那我们回家。”转身轻轻将她放在候诊椅上,为她扶稳身子。 “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乔曦晴点了点头后,楚天毅便立即去办理手续。 一位已经注视他们很久的女医生朝乔曦晴走来,将手抚在她滚烫的额头,面带笑容关切地说了句什么。 她虽然没听懂,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暖流直涌心头,迅速整理好状态,对女医生绽开了她目前所能及最大限度的微笑。 女医生离开后,她又垂下头盯着左手出神,毫无生机。身体与心理双重不适,她还能保持清醒,已是为难自己的极限。 少顷过后,又一只温暖的手掌轻抚上她的额头,不看也知——是楚天毅。 “发烧挺严重的,真的要回家吗?”楚天毅蹲在乔曦晴面前。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他实在难以放心。 “嗯……” 奈何,乔曦晴异常坚持。 担忧归担忧,现在超乎寻常的情况,楚天毅也有些一筹莫展。不敢再让她受到任何刺激,只好由着她。 然,他正准备背起她时,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似是为证明自己没事,猛地站起来;此刻的身体状况哪里禁得住这般大动作,双腿还没挪动半步,便朝前倒了下去。 他来不及吃惊,马上站起来接住她。 眼前漆黑一片,乔曦晴整个人瘫倒在楚天毅胸前,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和晕胀的大脑。却没有发觉,耳畔来自另一个胸腔中不属于她的心跳声,迫于今晚巨大的担忧与紧张,正重重敲击着,并没比她自己的心跳慢多少。 微微颤抖的左手像寻求到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抓着楚天毅的袖子,力道极轻,却已用尽此时最大的力量。 确定一只手能维持住乔曦晴的平衡之后,楚天毅腾出另一只手为她顺着背,除了帮她舒缓呼吸,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抚慰。 待她呼吸趋于平稳,重新站起来后,他转了身再次准备背起她,岂料她竟将他推开,坚持自己走。 虽不解她这般乱逞强是为何,可他除了依从她也别无他法。 好不容易才迈出医院大门,一阵凛冽的雨后凉风再次吹得乔曦晴失去重心。楚天毅见状再也不敢放任她,利落将她背起来。 背上的人轻到不真实,楚天毅的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 他能感觉到,乔曦晴环在他肩上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好像在挣扎、又好像在害怕。可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无力再揣摩她的心思,或者说,根本不知从何揣摩。 他想说些什么缓和她的情绪,脑中的单词却怎样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留下浓厚的无奈,在空气中蔓延着一条又一条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