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文钱的灯做工并不精致,比不上宫中流光溢彩的六角琉璃灯,不过是个纸糊的玉兔灯,祁王亲自挽起袖子把它从架子上摘下来,放进润意手里。
周遭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润意把玉兔灯举起来左看右看,轻声说:“奴才小时候最喜欢看热闹,年年都想赢这盏灯,想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有了。”
时间像是一场呼啦啦吹过生命的烈风,带着吹枯拉朽之势刮起记忆深处几乎忘记的往事。润意一手提着线,另一手轻轻拨弄着玉兔的耳朵,过了很久她又轻声说:“您知道吗,奴才小时候有个玩伴,是个小哑巴,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投壶和您一样准,年年都是他来带着奴才投壶。”
她没想到祁王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致:“哦?然后呢?”
“然后啊,”润意把抬起的手缓缓放下,看向远方的那轮宛若玉盘一样的明月,“有天,他给我买糖葫芦的时候走丢了,我找了他好多好多天,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小哑巴,大家都说没看见。说起来也丢人,那时我提起他就哭,家里没人在我面前提他。到了现在,我也总想找到他,哪怕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也心满意足了。”
身边的那个男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润意抬起眼看他,只能看见他眸光如海。她细声细气地说:“是奴才多嘴了。”
祁王曾无数次想,他那次不告而别对沈暄和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被父皇派来寻他的人认出,接进了紫禁城,父皇曾问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怎么生活的,他都说自己忘了,他也想过找机会给沈暄和写信,但他的身份太微妙,实在不宜暴露在人前,故而戎马倥偬多年,他没有故意打探沈暄和的消息,也没有写信给她。
漫长的岁月里,他以为自此一别,他们将会永无瓜葛。
若他知道那个小小的女娃,也曾因为他的离别难过许久,他当初一定会亲自告诉她,他过得很好。
“有空,本王帮你寻。”
润意笑起来,笑得安静得如同鸢尾花:“不必了,奴才相信,他这么聪明能干,一定过得很好,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过着太平幸福的生活,如今奴才家破人亡,若是连累他就不好了。”
祁王曾以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武器是她的眼泪,突然在这一刻,他觉得不是。这女人笑起来得模样,太让人心疼。
他一直知道,润意是个善良的人。哪怕曾经他为奴时,人人都说沈四小姐嚣张跋扈,人人惧她怕她,他其实明白,沈暄和不过是个有些娇气的女孩子罢了,娇花一样长大,没吃过生活的苦,自然率性而为。
如今她早已长大,饱尝太多生活的锉磨,而今的她早就不再有张狂锐利,唯一不变的还是她敏锐柔和的心。
祁王笑笑,他缓缓抬起手,捏了捏润意的手,天朗气清,他的温度缓缓传递给她:“如今是太平盛世,百姓早已安居乐业,一定会过得好的。”
润意知道,祁王是一个励精图治的人,摄政多年,如今的太平岁月,祁王是当之无愧的缔造者。她笑着点头:“嗯。”
“往前再走两条街,有条巷子叫缎府胡同,本王在这买了个宅子,如今已经收拾停当了。回头让进喜把地契拿给你。”握着润意的手,他语气也很放松,“你早晚是要放出宫的,往后这个宅子就留给你住,离朱雀大街近,闹中取静。好不好?”
语气是商量的语气,润意听着听着,浅浅地笑起来,她仰着头眉眼如画,月光都倒映在她眸中,带着几分少女般烂漫天真的娇憨:“好呀。”
那一刻,血海深仇都离她远去了,润意觉得这像是一个好远好清晰的梦,美得让人心惊,古人都常说但愿长醉不愿醒,大概就是这个理吧。
人烟渐稀,再往前走便是朱雀街的尽头了,有个说书的先生在河边说书,祁王初时并没有认真听。
“要说这沈家也是倒霉,那八王爷酒后误事,错把军机泄露给敌国的探子,他酒醒之后,心知大事不妙,与其母、其妹商议之后,决定祸水东引,把这件事推给当锦衣卫镇府司指挥的沈老爷。”
“菜市口的血啊,用了半条金水河的水都冲不干净,连带着沈老爷的徒弟、门客,都被摘了脑袋……”
随王。
那说书的老先生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横飞,突然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只手,猛地掀了他的摊子。那老头被吓了一跳,啊地一声站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昏晦的灯下,祁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什么时候轮到你妄议朝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