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未落下,东面的阴云就厚了上来,不过片刻的光景,细细密密的雪花就打着旋儿落下来,玉萱坐在暖炉旁,看着一旁的周婆子给她剥松子。 这周婆子是前儿个,董太后送过来的,说是朱京华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捏了一大撮松子,将嘴塞得满满当当的,千叮咛万嘱咐要剩下的丫头将那半袋子松子剥好后,吴玉萱才披着狐裘慢吞吞的去了老侯爷那里。 还未到门口,就有小厮忙不迭的将伞举在吴玉萱的头顶,吴玉萱揪了揪脖颈间的狐裘带字,才进屋。 一掀开门毡子,一股暖融融的空气迎面扑了过来,左手处矮几上的青松盆景依旧旺旺盛盛的,与北首处那两尊一米高的青花瓷瓶交相辉映,花瓶中间有一架紫檀透雕云纹方桌,桌上放了一个包着白皮油纸的盒子。 老侯爷不喜繁华,房间里摆设都很青素,独独在吃食上颇为讲究。 方桌上那包着油纸的锦盒,正是长安八宝之一的徐氏鸳鸯酥盒,徐记鸳鸯酥,不仅皮酥脆,层次分明,而且馅甜香,那鸳鸯的形状更是栩栩如生,在长安一般没有贵重的身份是买不到的。 她坐在那方桌前,盯着那鸳鸯酥盒,吞了一下口水。 老侯爷看到她那副馋猫儿样,便放下手中的书,朝着她道:“徐记鸳鸯酥,专门给你买的。” 她高兴的解开上面的细麻绳,取了一块甜香的鸳鸯酥,细细的咬了一口,一边点头一边朝着老侯爷道:“听说侯爷这里晚膳是红烧鹿尾,我便十分识趣的过来。”说完,又捏了一块,“侯爷,可是有约?” 老侯爷看着她那双漆黑的大眼,吃的像个胖乎乎的,突然心窝子一软,从椅子上起身坐到了她的一侧,“念奴,你去吩咐小厨房,给县主熬上一盅好消化的鸡肉蔬粥。” 吴玉萱抿了抿嘴唇,睨了老侯爷一眼,怎么说呢,这趟来吃红烧鹿尾是假,给陈孟昭送药是真,只是,这件事本身就因她而起,贸贸然去送药,那就跟仇氏打了他又来给他讲情成一种性质了。 她断断做不出那等事。 “侯爷,大公子已经被处罚了,至于那罚饭就……免了吧。” 老侯爷擦了擦手上的酥饼渣滓,睨了院子外的细雪道:“饿上两顿死不了!” 是死不了,但是,伤口却在发炎…… 吴玉萱将鸳鸯酥放在一旁的玉蝶子里,朝着费亭侯道:“说来都是我胡闹,如今我这手腕也不妨事,侯爷,让大公子回房养伤吧。” 朱京华正在吴玉萱身后摆碗筷,听到这话后,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微微一顿,“县主,这是侯爷的意思,也是太后的意思,莫要插手,左右不是个嫡长孙,总要罚一罚的,不然面儿上也过不去。” 玉萱虽然知道这关乎皇家的颜面,可是终究犯错的不是他陈孟昭,便朝着老侯爷坚持道:“您若在罚他,我便不在这儿吃鹿尾了!”说完,吞了下口水,补充道:“我拿回去吃!” 听到这句话,老侯爷一个绷不住,笑的咳嗽起来,“你这讲话倒真是……”笑完,这才神色平静道:“他再怎么说也是长孙,仇氏差人打了他,若是真的出了事,她也担待不起,方才她那边的人就送过汤粥去了。” 嗯,不许吃饭,可以吃粥的嘛,老侯爷不愧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只是,仇氏那手段也委实高了些,扇一巴掌又巴巴的去送汤粥,不是一般的不要脸。 朱京华将一副纯金碗筷摆在她跟前,低低道:“这碗筷是大公子念书得的奖赏,您说喜欢这色泽,执意做了一副碗筷,每次吃饭还故意端着碗筷坐在他旁边,我瞧着他的手都攥成拳了。他向来不受重视,这还是他头一次得到老爷的奖赏呢……” 吴玉萱觉得头疼,自己怎么就不能直接重生回小婴儿时期呢,至少重生到没有得罪未来丞相的年代,也好提前拍拍马屁不是? 老侯爷听后,睨了她手下的那副碗筷,“色泽不错,但不是足金,改日老夫去少府监,给县主再重新打造一个。” 老侯爷这句话简直偏心偏到北极了,竟还为了她一副碗筷,要去少府监…… 宠极必衰啊,再这样下去,估计就不是摔断手腕这么简单了。 吴玉萱含糊的应了一声,便认真的吃起晚膳了。 老侯爷听到她吃饭时咳嗽,便又差人给她熬了一盅润肺清火的雪梨。 卫媛扔掉手里的银箸,披着披风直接去了后花园,“宫里赐的诗书,那丑婆娘真的全都搬到她房里了?” 冻的哆里哆嗦的赵婆子,一边跺着脚一边捂着耳朵,见缝插针道:“可不是嘛,就连皇后娘娘赏赐的蜀锦也全都搬过去了,她是正室,老爷也说不得她什么。” 卫媛伸手扯断了那挂雪的松枝,心烦道:“左右不过是进门冲喜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正室正室的,她不烦,我这耳根子都烦了。” 赵婆子搓着手,将卫媛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可不是嘛,又识不得几个大字儿,还学人家文雅,全搬回去,也就是垫垫桌子角,纯属浪费书。冲喜进门的,老爷可怜她,给了她个正室,安安分分的就是了,还总是争抢着出头,现在外面那些碎嘴的都说咱们费亭侯府都是丑婆娘,真是自己丑,还拉低了整个府上的颜值!” 听到赵婆子的话,卫媛直接笑了起来,抬手拧了拧赵婆子的嘴,“你这婆子讲话甚得我心!” 在后花园里逛了小半晌,心气舒畅了些,才转身朝赵婆子道:“一会子老爷就下朝了,你将那些软和点的棉衣拿出来,估计回来就要穿了。”说完,便慢慢的往回走,走到半路又突然道:“我前儿个回娘家,得了一瓶西域的药酒,专门治疗摔伤,你拿去给玉萱。她那手腕子,我瞧着就心疼。” 赵婆子点头记在了心里,正要去,突然想起仇氏给陈孟昭送粥的事,便沉沉道:“大夫人差人给大公子送了一弯粥,我们这边儿要不要也送些什么,表示表示。” 卫媛扶着发上的七宝流苏,回头睨了一眼赵婆子,“莫要插手这些事,她给他送粥是因为她差人打了他,我又没打他,我犯得着给他送粥吗?!你以为我很闲是么?!” 赵婆子垂下头,忙搓着手跑了东梢间给司隶校尉找棉衣去了。 ***** 刚吃了午膳,吴玉萱刚要去床上躺一躺,就见朱京华掀开玛瑙帘子,一张高瘦的身子立在她跟前,柔声细语的哄她看完手腕的伤势再睡觉。谁知刚包好了手腕,就见老侯爷那边的来人了。 因为宜安县主摔伤了,老侯爷决定召集家中大小家眷,好好的训导一番,还要请她过去,顺便认认这府上的人。 玉萱被那郎中包扎手腕时,就有点犯食困,听到朱京华的话后,直接双手一摊,懒洋洋的趴在了桌上,像一摊扶不起的软泥。 “县主,这次务必要去,这次侯爷是要给家里的人施压,让他们不敢对县主您造次,你若不去,他们就会拿着不认识您的脸来做文章。”朱京华取过一件软乎乎的棉绒罗衣给她小心的穿上。 吴玉萱生活习惯很不好,吃完饭就会窝在床上睡觉,久而久之竟养成了吃完饭就发困的毛病,如今听到朱京华这般讲,便强捱着那食困,闭着眼穿鞋。 待收拾妥当后,吴玉萱立在照身大镜跟前,扫了一眼,橙色的县主吉服,脖颈子上带了一串镶红玛瑙的金饰,那灿灿的颜色,更是将她双眸子衬托的晶莹澄澈,尤其是那胜雪的肌肤,大远处一看就像个刚在粉团里滚过的软团子,惹得人想过去捏一捏,攥一攥。 老侯爷立在花鸟屏风跟前,看到她走过来,明明一个小人儿,还带了镶玛瑙的金饰,看上去倒像是年画里蹦出来的小童女,喜欢的不得了,“那罗汉虾可好吃?” 玉萱举起手竖起那带着肉涡的大拇指,“好吃呢,侯爷送的,全部都好吃!” 费亭侯看着她那粉团子一般的小肉手,不由的伸手将她拉到正中那宽大的座椅上,“你啊,是个县主,可不能像你母亲那般爱吃,要知道爱吃的女子,会被坏男人骗呢。” 活了这么些年岁,什么都变了,独独留下了这爱吃的本性,再说了,世间那么多美食,若是不吃,岂不辜负了这天地间的恩赐?朱京华立在她身后,听后她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不由的拱了拱那瘦长的身子。 待回过神,正要讲话时,就见门口的小厮恭敬的朝来人行礼。 费亭侯早年是宦官,便收养了四个孩子,途中死了一个,便剩下三房了,长房是她住的院子里的司隶校尉陈嵩、二房是吴郡太守陈嬴、三房是长史陈炽。 二房陈嬴因担着吴郡太守的职位,常年在吴郡,不常在家;三房陈炽,年纪最轻,担了个长史的名头,性子又风流,常年斗鸡走狗的没个出息,倒是娶了一房家世极好的妻子应氏。 应氏多福,连生两个儿子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二公子陈孟仁,三公子陈孟纯,最后一个小女儿唤名陈琼珍。应氏一来,身后就冒出了三个小脑袋,老侯爷,脸色一下子变得更愉悦了些。 吴玉萱是县主,所以和费亭侯一起坐在台上的正座上,刚端起青梅茶,就见那个年岁较小的陈琼珍狠狠的瞪着她,旁边那两位公子却直接朝她走过来,一人抓着她的一只手,两双眼睛新奇的打量着她。 按照异姓相吸的道理,吴玉萱的相貌应该是符合这俩哥们的品味。 女眷们几乎全到了,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爷陈嵩、二爷陈嬴、三爷陈炽便一身官服的走了进来,先给老侯爷行李后,又朝吴玉萱微微躬身。 说实话,时间太久了,她都快忘记陈嵩的模样,一脸的圈胡子,微微的翘着,眉毛飞扬,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带兵的。 老侯爷倒是十分喜欢这个嗣子,“如今皇上龙体衰微,你要多进宫替皇上分忧。” 陈嵩端起茶喝了一口,沉沉道:“可不正为了这事儿吗?现在朝里乱的很,大部分朝臣都说立大皇子,可我瞧着那二皇子举止文雅,容貌姣好,颇有帝王之风。” 老侯爷刮了刮鼻子,“二皇子?就是那个少年就封王的宋瑕?老夫出宫时他尚在襁褓……” 吴玉萱眼神一滞,手指有些发抖,宋瑕…… 人真的是很奇怪,上辈子在梨花里,听到他立了两位皇后,都没有反应,如今听到他的名字心里竟一悸。上辈子他差人换了她的汤药,导致她咳血而亡,她发誓要忘记,可是每次午夜梦回都哭湿了枕头。 只是往事已逝,饶他是继承帝位还是怎样,一切都与她吴玉萱无关,不关心,不关注。 “大哥,你莫要插手这些皇家事,咱们好好的当咱们的官便是了。”三房陈炽朝着笼子里的蛐蛐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 “你个孽子,一看就不是块好料!少年封王,前途必不可限量,而且那宋瑕又是董太后抚养长大,你等必要大力扶持宋瑕。”老侯爷一拍桌子,狠狠瞪了陈炽一眼,烂泥扶不上墙。 “好了,废话不多说,老夫今日就是为了县主摔伤的事,你们给老夫瞧仔细了县主的模样,日后若是谁敢为难她,便是跟我这老头子过不去!”老侯爷一拍桌子,朝着众人扫视一眼。 众人纷纷畏怯,独独长房陈嵩依旧神定气闲的喝着茶,老侯爷见状,双眉微敛,“嵩儿,你这是对县主有不满?” 陈嵩放下茶杯,朝着老侯爷恭敬一鞠,她是县主,这府里的爷们可也都是有官位的,再说这县主并非十分讨董太后喜欢,“儿子没有不满,只是儿子听人说,皇家子孙更应当遵节守礼,县主身份贵重,只是爬树等行为有违身份。儿子想请县主跟府里的姐儿们一起习礼。像琼莹、琼珍都已经习礼一年了。” 三房的两个儿子在一旁胡闹,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习礼不习礼总归与他们是无关的。 北周皇室衰微,外戚干政又尤为突出,皇室子女的身份就变得尴尬许多,上辈子,司隶校尉陈嵩对她便冷冷的,也很少顾及她那县主的身份。 不过上辈子也没什么交际,但愿这辈子也别有什么牵扯才好。 吴玉萱清了清嗓子,正要跟大房陈嵩讲话,就见门毡子被掀开,门口的小厮通传说长孙陈孟昭来了。 吴玉萱瞪圆了眼睛,期待的望向门口 淡黄色的纱幔被风吹的飞扬,红色的流苏绕在正红色的廊柱上,他一身暗紫色的长衫,立在廊柱中央,长眉入鬓,眼神冷冽,五官容貌俊美,只是嘴唇干裂的起了皮。 说实话,上辈子跟这位的交集就更少了,除了听宫女描述,脑中想象着他长大的模样,泼墨挥毫,统一北周,饶是出征回来,也总是高贵优雅。 老侯爷似乎并不待见他,随便一挥手,让他坐在了最末尾的座位上。 老侯爷训诫众人,吴玉萱一双眼睛却落在陈孟昭身上,周遭的人都战兢兢的听着,独独他一直望着窗外,一双眸子里无尽冷淡。 吴玉萱看着他,看着看着心里就涌起了另一种滋味儿。 宋瑕少年封王,又有董太后和费亭侯撑着,境遇想必极其优渥,而跟前这位嘴唇干裂,排在末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