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死地(二)(2 / 2)将军再见首页

陆卿放低了声音,这两句话说完,他倒像很倦怠似的,微微眯起眼:“陛下,躲在这里挨不过两天,朝中不仅是三法司,禁军和南营中也养了犬,他们很快就会找来。”

“我知道,”萧洹点了点头,稍显青涩的脸上带着十足的坚定:“但你受伤了需要恢复力气,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现在就得走,”陆卿打断他,语音里带着不正常的停顿和喘息:“此地,往北是扈源,离雍州很近,驻兵在雍州的是宋骞将军,他是先帝安排在近京的一处援兵。你……你往那边走,高昌会有所顾忌。”

萧洹抬头,忽然注意到大将军的脸色,方才走的急,月光又黯,此刻再看,陆卿的脸上已是血色尽褪,连嘴唇都是白的,白中还带着冰冻般的紫,满鬓冷汗。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看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你怎么了?”

陆卿靠在墙壁上,头微偏,说话间连呼吸也要用尽力气似的。

他垂下眼皮,喉咙艰涩地滚动片刻,仍笑笑:“禁军不会对臣怎么样,今日忙活了大半宿,仁至义尽了,陛下就当,咳……心疼心疼臣,放过我吧。”

萧洹登时脸色变了,看着并不比陆卿好,他薄且明晰的眼睑轻轻颤动,伸手去摸陆卿腰间的瓷瓶,打开倒了倒,空无一物。

他终于在今夜的逃亡中显现出一点少年人该有的紧张,将瓷瓶丢在一旁,忍不住鼻息颤抖,伸手扯开了陆卿的外衣,只见里面这层白衣比外面稍好,只有边角挂着血印子,可除此之外,陆卿的胸前也被血濡透了,颜色发黑。

高昌用的是重弓重箭,那样近的距离,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淬着毒,从后心而入,直透胸腹,岂会有侥幸?

只是他们这一路被禁军逼得太紧了,陆卿又那样云淡风轻,仿佛铁箭穿透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一件披风,或是一缕发。

“你……你,”萧洹攥在他腰间的手颤抖起来,他睁大眼看着陆卿苍白的脸,觉得胸口里像被惶恐吹高、吹满了,他用力呼吸,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陆卿再也忍不住,他早想咳嗽了,于是偏头捂住口呛了一声,粘稠的黑色血液顺着他指缝往外溢,大片洒在白衣上,他咳的断断续续,像要把身体里的生命残忍呕出来似的。

这毒是宫里传出来的,发作并不快,温吞的如同贵人们优容的步伐,或是寝殿里袅袅的熏香,给人留足了颜面般,死前还可以好好梳洗一番,又或来的及写一封禅位诏书。

萧洹的手在受到意识支配前已经伸了出去,将他扶起来:“你别说话,你休息......休息,我去给你找水,你忍一忍。”

陆卿却没有力气了,他拉住惶措不安的少年,将下巴搭在萧洹肩上,感觉到他双手不停地摸索着自己背后的伤口,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小狼陛下的骨架到今时今日也没完全长开,仿佛伸伸手就能收到怀里似的,那三年前他初即位时,顶着那沉重的冠冕华服,在太后和朝臣们虎视眈眈下走向万座之巅时,才多大一点?

真是,怪心疼的。

陆卿眼前阵阵发黑,于是干脆闭上,他咽了口血,声音沙哑:“对不起,当年……平阳宫事变,没……唔,没能一直在你身边。”

萧洹闻言身体一僵,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眶瞬间热了,险些烫到自己。

陆卿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这孩子才八岁,他自己也不过十三稚龄,还是个混吃混喝的年纪,见到李铁锤带来个冰清玉琢的娃娃,新鲜了很长一段时间。

与他上房揭瓦的鸡毛岁月不同,萧洹小时候很乖巧,乖巧的有些欺负不过来,可那份小心翼翼的讨人欢喜是让人心疼的。

幼年的皇帝陛下没有朋友,最喜欢抱着木剑给师兄当跟屁虫,虽时常被一颗糖打发到凉快地同虫子玩,但他也捂着糖乐上一整天,有次陆卿还发现他将糖揣到了下半年舍不得吃,因为宫里有饮食急册,是没有好吃糖果的。

这跟屁虫,一跟就跟到了平阳宫出事的那年。

陆卿印象里,先帝是个于权谋上颇有建树的皇帝,萧洹母妃家大势大,外祖是毅平侯袁泊儒,被诬陷为谋反之罪,而平阳宫宫女私通侍卫就是这件事的开端。

同样是谋反,同样是禁卫军围困宫禁,今日的陵王是真有此心,可当年的荣妃和毅平侯却未必,因为如果萧洹即位,这二位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和国丈。

后面的结局,荣妃被毒酒鸩死,毅平侯乱刀分尸,萧洹一夜之间失恃,后因先帝态度不明,被圈禁在殿中足有一年,直到灵帝驾崩,他即位。

这一年,也是陆卿行军关北的第一年,而萧洹的少年时光也在这一年戛然而止了,待他再次返还京城时,太后摄政,鉴道司作大,而这小小的人也再不会叫他一句师兄了。

陆卿的血止不住的往外涌,腹部在抽痛,细密的神经忍不住痉挛颤抖:“让你害怕了......”

萧洹说不出话,他撑着陆卿的身躯,可这重量没有给他丝毫安慰,平阳宫事变时,他母妃也是从口中溢出流不尽的鲜血,跪在先帝面前苦苦哀求,甚至把他拽在身前,让那个人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儿子。

那天之后,他病了很久,封闭的殿阁中空旷无比,只有一个老嬷嬷愿意照顾他,往日新采的荷花因没人换水而渐渐枯萎,腐朽的气味与擦不净的血腥混在一起,充斥在他能看到的没一处角落,是那么的令人作呕。

他嗓子里有些发哽,听到耳旁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微弱,忍不住眨了下眼,有泪滑落,放声大哭对他来说太难了。

陆卿轻飘飘地搭在他身上,觉得眼前的清明被压成一线,脖子上热热的,他用最后一点气音,断断续续地安慰道:“别哭……你一哭……师兄都要,心疼……”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后面的话也没能继续,只觉得呼吸逐渐滞涩。

萧洹紧紧抱住他,感受他发凉的四肢终于松开,头颅往侧面歪去,仿佛不再留恋人的体温,只有方才呕出的那口血才是他的归宿一般。

他埋首那人颈间,没有推开的勇气,嘴唇颤动道:“师兄......”

世间一切春花秋月,仿佛都如云雾无影无踪,无穷碧落里的漫天星河,也若流萤般四散不见。

凡尘美景无数,

可有些风花雪月,未及捧到手上便化了,有些如珠似玉,还没捂进心坎就碎了,前者是十指连心的痛不可耐,后者是呕心沥血的追悔莫及……

对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