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惠满脸不高兴,和张说一站一坐,守在吴三床边。吴善柔迷迷糊糊的,意识时有时无,但好歹算是稳定下来了。 这一折腾,甚至惊动了李显,这位殿下坐在笙歌旁边的位置,一脸担心小舅子的模样,不住嘴地差下面人去他雍州的王府请神医请补品,似乎对床上这位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心,热切地盼着他醒过来—— 晋茶摸着下巴想,显殿下一点也不担心被指认出来,难道是吴三遇害的时候没有看见李显的脸?还是说这位傻乎乎的小公子根本没探查到地下的情况,不知道那里的主子是谁? 吴风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晋茶朝鹿茸招了招手,扶着鹿角坐了上去。 吴风又看了她一眼,眼中是藏不住的思念和哀痛。 她心里有了个猜测,朝他微笑道:“老爷子,善柔公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你也别总在屋里闷着,陪我出去走走吧。” 笙歌哼了一声:“我看着呢,你歇去吧。” 吴风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两人一鹿晃出了门。 武林世家都免不了附庸风雅的毛病,吴家也一样,在后府建了一座大花园,晋茶打眼一瞧就知道是陶玉的手笔,这家伙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机巧师父,成年住在天山上,轻易不出门,平日里只做些玩物给天尊解闷,他既肯出面给吴家设计园子,多半是看在那位“管家师兄”的面子上。 她顺口问道:“老爷子,你的管家是什么时候请的?我看他功夫人品都很不错,怎么会出来做下人呢?” 吴风叹了口气,倒也没绕弯子:“你说匪原?也就是五六年前吧,他说他母亲死了,父亲不问世事,家里只剩一个幼弟,顽劣得很,需要人出来赚钱。” “您查过了?” 吴风:“这是自然,只不过他弟弟是个浪荡儿,总不着家,没见过人罢了。这些年他对吴家尽心尽力,我瞧着他很好,怎么?小丫头,你打听他做什么,想嫁他?” “……都说人一上了年纪就爱做媒,原来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吴老爷子也不能免俗……” 这话有点冒犯了,但吴风一点也没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大抵是独子病愈,他放松了许多:“你这丫头,想男人就说想男人,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年我夫人,也是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嫁到我家来啦……” “左凤夫人?” 吴风笑了一下:“是啊,我老头子一辈子就这一个女人,左凤。她真的很好,脾气虽然有点冲,但是发起火来也特别好看……”他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神情慢慢地黯淡了起来,连夏天爽朗的阳光都冲不淡他眼中的悲伤:“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这事她是知道的,左凤夫人十年前就因为急病去世了。 等等,十年前? 她眉梢一挑,小心地试探道:“老爷子,生死有命,这也怪不着你。” 吴风摇了摇头,这位风光了半生的武林泰斗像是有些疲惫了,缓缓地坐在了一块有竹荫的假山石上,似乎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主动换了个话题,指着她的腿说道:“好端端怎么往城外跑?” 晋茶觉得这语气有些不对,吴风这话问得更像是她的长辈,见小辈受了伤,带着点关心责备她贪玩。 然而吴风之前虽然见过她一两次,却都是远远的,决计熟不到这个程度;若是他将自己当做了儿媳妇?那也说不通,吴三断袖之事虽然没有跟家里说过,但以吴家手眼通天的程度,他作为吴家的当家不会毫无察觉。 这种态度是从什么时候转变的呢? 就是今天刚进门的时候——那么,她与从前唯一的不同,就是鹿。 他透过自己看见了谁? 还有谁也因为受伤而骑过鹿么? 她思索片刻,状似天真地说道:“去给善柔取玉的时候,我看林子里好像有什么野物,一时心动就跟了上去,谁知竟不小心踩上了兽夹,可疼了!” “胡闹。”吴风道:“可小心些吧。” 她有点忧虑地拍了拍鹿茸的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不会把它压坏吧!” “不会,”吴风带了点笑意,却怎么看怎么让人伤心:“泉州小孩都喜欢骑鹿,结实得紧。” “善柔和笙娘小时候也骑过?” 吴风哼了一声,却很慈祥:“两个小崽,上蹿下跳没个消停,不让鹿踩死就不错了!” 不是吴大,就是吴二。 听笙娘的描述,吴家老二吴谅是那种温柔斯文的类型——至少在笙歌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淘气受伤这种事不太像是他做的。 那就只能是吴大了。 是啊,第一个孩子,总是更受父母宠爱的。 “不会,老大……老大走的时候,身上的血都是黑色的。” 她脑海中倏然闪现出吴三受伤时吴风说过的话。 那时他神情闪烁,显然是知道吴大身死的真相! 晋茶:“其实笙娘还是挺惦记您的,她就是嘴硬,心里还是向着吴家的。” 吴风哼了一声,却没否认。 晋茶:“善柔也是,看他一副不想回家的样子,但是一听说京中那人死的蹊跷,立马就跟去看个究竟,在外面的时候也是一样……您听了可别生气,这些年吴家有些不如从前了,外面多有议论,吴善柔总被外人说是废物,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听了别人说自己,脸色红都不红一下,根本懒得理,但是一听有人说您,立马就炸毛,打不打得过都冲上去跟人家拼命。” 吴风唇角一抖:“臭小子。” 晋茶:“其实我挺羡慕他的。我是个孤儿,没见过父母,没有这个缘分。” 吴风叹了口气:“我老头子,也没有子女缘啊……阿笙和你说了吧?我家原本有个小女儿,可惜刚生下来就没了,后来……后来……” 他把头埋进自己的手掌:“后来老大老二也走了……去天山学艺总是回不来的。” 晋茶费力地从鹿茸身上下来,扶着它的角,好不容易才站定:“您不用瞒我,吴直吴谅根本不在天山上,他们已经……去世了。” 吴风倏然抬头,眼中闪过戾色:“你再说一遍!” 晋茶耸了耸肩:“这事瞒不住,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精神一松,苦笑道:“是啊,有心人太多了,如何瞒得住?”他顿了一顿,涣散的神色又重新凝聚起来:“但吴家没倒!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吴家就还在泉州守着!” “您这又是何必?” 吴风上下打量了她一边:“小丫头,你老子姓魏,是也不是?” 晋茶并不觉得意外:“您查我也是应该的。” 吴风:“我才懒得管你……不过是当年见过你祖父一面,你那眼睛和他年轻的时候太像了。当时我就说,老魏啊,你怎么长了双大姑娘的杏核眼?多娘气!” 晋茶:“……” 吴风:“哈,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娘气点好,你倒是硬气,倔劲儿一上来,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他那张破嘴呦……” 晋茶:“既然话都说开了,老爷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吴风:“你不是一直在套我话么?直说吧。” 晋茶:“十年前,韦娘娘十九岁,那时殿下还小,她经常代替殿下来泉州查看税务;当时您的大儿子吴直二十有四,尚未婚配。且我一直听闻,吴大哥吴二哥未上‘天山’时都是江湖少侠中数一数二的俊秀人物,年轻人之间,有点什么,其实也很正常。” 吴风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江湖中人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压。 晋茶:“我猜,事情是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您发现了吴直和韦娘娘的事,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儿子误杀于刀下……” 话音未落,她心中一动,突然感到身后传来无比狠辣的杀机,还没来得及转身回头,就见一道闪亮的剑光惊天而来,招式漂亮得让人炫目,正当她下意识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另一道一模一样的剑光将它打开,瞬息之后,张昌宗一手将她拉在身后,一手持剑横在胸前,山停岳峙般地将吴风和偷袭她的人挡在身前。 来人正是那位管家,匪原。 吴风眉梢一挑:“匪原?” 他展现出来的功夫,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知道的范围,且在这个时候出来刺杀,忠心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管家似乎知道当年的事情,今天,也一直在跟着他。 他知道自己被人跟着,却以为是府里的暗卫,没有想过是自家义子一般的匪原。 晋茶微笑道:“看来是真的。吴老爷子,杀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尤其是,当年吴大身死之后,左凤夫人知道了真相,伤心过度,再加上自从小产以后身子就一直没有调养好,竟然一命呜呼。” 昌宗没说什么,只是把剑提得更高了些。 晋茶看着匪原说道:“如果事情只到这里也就罢了,可怕的是,我们的韦娘娘,似乎并不甘心,她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于是,第二位死者,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