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一个平时见也没见过的糖葫芦,本该高兴,却直觉地感到有些不对。 抱她的这个人,她不认识。 女孩儿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找到路。” 抱她的人似乎笑了一下:“天都要黑了,你要是认识路怎么不早点回去?” 五岁的小人在心里默默地想:关你什么事?可是她又怕惹怒这个奇怪的人,只好细声细气地说道:“你送我回去,爷爷会给你很多赏钱的!” 那人停了下来,把她放到地上。 蹲下看她:“我就那么像坏人?” 她想点头,又不敢,只好垂着眼睛委委屈屈地摇了个头。 那人被她的动作逗笑了,一手逗小狗似的挠了挠她的下巴,一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既然我是个坏人,那就多留你一阵。” 少年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坐进自己的臂弯:“城里那些有名的败家子此刻都在河心的画舫上,马上要放烟花了,你不想看么?” 她小小的心里装满了疑问和胆怯,却没有反驳。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冬天里铺天盖地的大雪,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却又好像干净得什么都看得见。 再说,这个人靠着很暖和,那就再靠一小会儿吧,就一小会儿。 半大的漂亮少年抱着小小的女孩儿立在河边,星辰曳地,银河倒垂,这一天的河风潮湿而又温柔,烟花从河中央的大船上腾空飞起,真正是如梦似幻。 正如一个漫长噩梦的开端。 哗啦。 烟花升空,巨大的声响炸得人耳鸣。女孩儿觉得有点不舒服,忍不住扭了扭:“喂,星星溅到我脸上了。” 少年垂头去看,白光照亮女孩儿的脸,黑亮的眼睛,苹果脸上印着鲜红的两三滴......血迹! “杀人啦杀人啦!” 河边的人群像个被热水浇了的蚂蚁窝,他背脊发凉,旁边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人轰然倒下,胸口没着一把飞刀柄,男人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踝:“救......救......” 少年的瞳孔猛地放大—— 从今天逃出那个大宅子开始,这个面容平凡的中年男人就一直跟着自己,本以为他是宅子里的下人,也就没有多管,可是眼下—— 少年立马就要蹲下身给他止血,鬓角却倏忽一凉: 另一把飞刀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就仿佛有另一双眼正在黑暗中看着他,淡漠地用死亡来威胁他别动。 少年转身就跑,却被死人的手带得一个踉跄,中年男人的脸上带着错愕,又似不甘。 来不及多想,他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挣脱了男人的手,纵身投入人群。 冷汗顺着他的发丝不停流下,脑子却飞速地转动起来:贴着鬓角的这一刀看似凶险,却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那么,威胁他的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他跟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奔跑,脖子却猛地往下一坠。他这才想起怀里还有个小小软软的孩子,脑子里有跟弦忽然通了: 杀人者若不伤他性命,想要的会不会是这个孩子? 少年只犹豫了一瞬,随即放下孩子,推了一把:“走吧,你不是认识回去的路么?” 孩子大约是吓得狠了,刚一落地就要跑开,但是人太多了,汹涌的人群如同荒年里的蚂蚱群,她在大人们的长腿下磕磕绊绊,跌倒,有一只大脚险险地就要踏上她脆弱的脊背! 少年精致漂亮的脸苍白了一瞬,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但是—— 照这样下去,这孩子很可能在被人找到之前死于人群脚下! 少年不顾她的挣扎,猛地把她捞回怀里:“算了,” 他想:“先找个人少的地方再说。” 但今天的长欢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奔涌的人群从泾水边上涌回城中,竟然又一头扎入了另一帮看热闹的人里,新涌入人群的呼喊声瞬间湮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屏住呼吸。 因为这里也有人杀人。 而且杀得合理合法,光明正大。 少年赶忙停下,努力把自己的行迹掩藏在人群里,他垂着头,恨不能长出八只耳,不动声色地找出那个乱扔飞刀的疯子——还不是放下她的时候,至少不能在刑场。 他默默地站着,等待着,正如身边无声无息的看客们。 监斩台上四平八稳的坐着三位大老爷,远远看去,倒也分不出是哪几位贵人,台下一圈衙役把人群隔开,一个血红衣衫的刽子手手提大刀,如果犯人能更配合一点的话,真是个再规范也没有的行刑场了。 那人犯的手脚带着铁锁,一身囚服却是雪白雪白的,连点褶皱也没,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在这身行头的衬托之下,他这个人就显得随性多了: 斜斜地倚靠在刑场中央的木杆上,眯眼听一个小吏大声地宣判他的罪行:这人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估计就是这长欢城中最拔尖儿的浪荡子了。 正中的官老爷突然一摆手:“行了,闭嘴吧!” 诵读的小吏讪讪退下,官老爷不耐烦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点砍吧!念有个屁用,你看那姓魏的像有个认罪的样子吗?” “姓魏的”笑道:“侯大人,你不会是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官话吧?” 侯大人的脸硬是憋出了个五颜六色:“去你娘的!魏元忠,死到临头还嘴硬?” 人犯笑得直不起腰:“想不到想不到,侯大人竟然还会用成语了!” 人群中发出了憋不住的笑声,连少年都在十二分的紧张中嘲讽地笑了一下:目不识丁侯思止,这便是我大唐所谓的栋梁啊。 “回来!”少年猛然一惊,抓住跳出他怀里的孩子,“别乱跑!” 孩子发起抖来,小小声地挣扎道:“快放开我......你会死的!” 少年一怔:“你说什么......” 他一手拽着孩子,慢慢抬起头,台上那戏谑倨傲的中年男人还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魏元忠,当朝第一宰相,在一月前被女皇下了天牢。 死罪,无可恕。 少年用最小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魏元忠魏大人,是你什么人?” 孩子惊恐的目光给出了答案。 原本还有些疑心那柄飞刀是朝着他的,原来真正的目标,竟真是这个孩子。 那么,要不要把女孩儿放下呢? 他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在大宅子里,身边的仆从一个比一个嘴严,除了活在白纸黑字里的孔夫子,没有谁教过他什么叫礼义廉耻。方才他一股热血上头抱着孩子跑了这么远已经是借了闲书里大侠的胆子,现在生死当头...... 他想起那些从边边角角听来的消息:魏大人又顶撞陛下啦,魏大人被下狱啦,清贵的官人越来越少,这天下,怕真是要姓武啦! 少年猛地闭了一下眼睛,罢了,就帮她这一回! “走,我送你!” 他手里攥了一把潮汗,用最轻的动作,缓缓缓缓地移动到人群的边缘,飞速地拆开女孩头上的总角,把她的头发一顿揉搓,同时脱下了自己水湖蓝的外袍,露出深褐色的里衣,又挽起裤脚,不仔细看的话,他们就像一对普通人家的兄妹。 女孩儿眼角泛了红,却没有哭:“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嘘,”他捂住她的嘴,“别看。” 别看,那么多的苦难,何必要逼着自己亲眼看见? 少年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而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坏人,但你现在不跟我走,就真的会有坏人来抓你!” 他有双精致动人的眼,眼底仿佛蕴着清澈洁白的风雪。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如何能不相信? 女孩儿抿着唇,点头。 少年握住她的手:“别说话,低头跟我走。” 台上侯大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偏偏他微薄的词汇量又难以支撑他痛快骂街的愿望,他忍不住跳下了高台,劈手夺过刽子手的大刀,猛地往魏元忠身上砸过去: “干你娘!” 人群一片哗然,魏元忠态度虽硬,却终究是个文官,哪里拼得过流氓出身的侯大人,这一刀躲得十分狼狈,肩膀上挨了一下,鲜血横流。 台下有几个孩子吓得大声哭闹,人群骚乱起来,甲卫的劝阻声,侯大人的骂娘声和孩子的叫嚷声遥相呼应,魏元忠滚倒在地,却勾起了唇角,轻轻地嘘了一声: “老侯,你听。” “我听个......” “侯思止接旨!侯思止接旨!” 人群呼啦啦地跪下,乱七八糟地喊着万岁,侯思止一把搡开扶着他的卫士,跳脚指着地上的人骂道: “你他娘什么时候找了人给陛下吹风......” 魏元忠脸色发白,却开口戏谑道:“接旨吧,侯大人!” 来人是个黄衫的小太监,连呼带喘地跑到近前:“几位大人不忙下令斩人,略等一时,圣旨马上就到!” 有眼力见的小吏火速找了大夫来给魏元忠包扎,他就半敞着衣襟坐在地上,颇有几分年轻时真名士自风流的意思:“老侯,无须不甘!我此番纵然不死,也必定是流放出京。” 魏元忠嗤笑道:“你尽可放心,你那些狗苟蝇营的破事,我都放在心里,绝对不给你抖落出去!” 侯思止强压着怒气,心道还是来大人眼光高有手段——他向着魏元忠阴恻恻地笑道:“你家儿子虽然死得早,身后却还留下一个小姑娘是吧?” 魏元忠始终坦荡从容的目光滞了一瞬:“与你何干?” 侯思止:“你是不是以为,你那孙女在大宅子里呆得好好的,绝对不会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