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2 章(1 / 2)世界之王首页

溪口这个地方,山环水绕,出了城,解船自剡溪顺流而下,过三界镇,千壑争流,汇入曹娥江。曹娥江横骑杭甬运河,直抵京师,自南宋以来,就是货殖人畜最拥挤的河道,熙熙攘攘,也繁盛了几百年。江宁议和之后,沪、甬相继开埠,满载火油洋布的蒸汽轮船填塞各个港口,铁路陆续修了起来,漕运凋零,溪口也日渐冷清了。

码头的热闹是一去不复返了,春雨索性飘洒个不停。早晚听着房檐下滴滴哒哒的,难免心烦。觅棠放下书走来堂屋,见她母亲吴氏正指挥着使女在陶火盆旁烘烤被褥,嘴里说道:“没有热水汀,真是不方便。你爹早说要回乡下,我就遣人先修一修房子了,这两天晚上总觉得骨头缝里也冒寒气似的。”

觅棠仰头去看幽暗的屋梁。当初举户迁往沪上时,程家还没发迹,这宅院顶多算个中等人家,又搁置了多年,就显得破败了。年前程父心血来潮,要携妻女回溪口小住,一来是拜一拜祖宗,见一见旧友,二来也预备好好修缮一番祖宅,有个衣锦还乡的意思——譬如有人经过宅门,议论起来,说“这是沪上程公的旧府邸”,不至于堕了威名。

谁知身不由己,才一落脚,就被人拉住马不停蹄地应酬去了,哪里还顾得修房子,累得太太在后宅调兵遣将,粉刷墙壁,置换家具——她又嫌下人做的不妥帖,忍不住要亲自动手。

觅棠拦住她母亲,说:“统共也住不了几天,置办一新的,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她在乡下闷了几天,早迫不及待了,“学校快开学了,索性妈和我先回去,也好温一温书,拜访一下同学和老师。”

程太太虽然是后宅里的妇人,不识几个字,但对女儿的学业是很要紧的,犹豫了一下,说:“我又不放心你爹一个人在乡下……”

正商量着,程先生走回家来,脸喝得红红的,从程太太手头接过茶,来不及吃,先满面春风道:“你们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

程先生这趟回乡,有点哭笑不得,一方面,在同乡面前狠狠摆了几道谱,出了口昔日恶气,另一方面,就免不了要召来那些求财托门路的人,每每风光十足地出门,满腹牢骚地归家,这样兴冲冲地回来,还是头一遭。

程太太就问:“是谁?”

程先生笑道:“是邮传部的于康年,于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觅棠暗自发笑,心想:于康年恐怕还不到三十,论年纪,合该称程先生一声叔伯,反倒做了“于兄”。看程先生得意洋洋的,想必和“于兄”在席上相谈甚欢了。

程太太替程先生高兴,因道:“虽然是同乡,但素昧平生,也不好冒昧造访。要不是他家老先生仙逝,于家扶灵柩回溪口,果真难得见于大公子一面。他肯出来吃席,那是老先生后事已经料理妥当了?”

程先生摇头,“这个不知道。”他说话说得口干舌燥,连吞了几口茶,才苦笑道:“至于这席,也不见得是于兄乐意去的。是铁路局要开修杭甬铁路了,特意召集士绅们去参加奠基仪式,两淮盐运使亲自主持,谁不得认捐一笔款子?”

程太太忙问:“你认捐了?”

程先生伸出五个手指,“捐了五千块,”见程太太蹙眉,他摇一摇头,无奈道:“这又算什么?在场众人都是五千一万之数,凑个零头而已。这位于兄,当场写了一张庄票,”他挑眉,仍旧伸出五指晃了晃,“五十万两白银,到宁波润通钱庄,见票即付。这才叫一掷千金呢!”

程先生与太太一起发怔。觅棠却觉得她父亲这番作态,显得过于市侩了,便说:“修铁路是利国利民的事,于家的财富取之于民,本来也该用之于民。这一认捐,博个好名声,不也大大宣传了他们钱庄?”

程先生道:“京城那些旗人王爷们的私房钱,还有海关总局的官银,天下银钱,十之六七都在于家的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平头百姓手里那几个银洋,还不够看的,何必劳动宣传?”

觅棠笑道:“总不成他是真为了爱国救民?”

程先生瞪她一眼,也笑了。程家家风开明,倒不忌讳晚辈多嘴,况且夫妻就程觅棠一名独女,总也不舍得对她严苛。程先生放了茶碗,道:“说了许多,忘了件最重要的事——于大公子职务繁忙,过两天要回沪上了,又怕于太太和于三小姐在家里烦闷,听说你在圣玛利亚书院读书,命你去于府给三小姐做一做伴。”

觅棠今天对她父亲有气,扭身坐了回去,说:“他命我去,我就要去么?”

程先生才察觉失言,故意想了一想,道:“啊,是我记错了,于大公子说的是‘请’,请你得暇去他府上做客。”

觅棠笑道:“那我也不去,我在家陪着妈。”

这下连程太太也来殷勤劝她,“你不是成天喊闷?三小姐年轻,和她玩不比闷在家里好?于家是新派人家,不会拘束的。”

三言两语,说得觅棠动了心。于家祖上是洋务大臣,子女多求学东洋和欧美,于三小姐在沪上不怎么抛头露面,觅棠对她倒有些好奇,便说:“回来得仓促,也没带几件出门的衣裳,要穿什么去好?”

程先生想不起修缮房子,倒把这件事当做要务来办,“总要戴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去这种人家,切忌露出小家子气,让人家笑话。”又命听差去镇上请裁缝来,替程小姐制几件鲜亮的春衫。

觅棠把程太太的几件贵重首饰依次试戴了,都不满意,最后说:“索性都不戴了。年纪不合宜,又披挂一身,唯恐被人家看轻似的,更显得局促,乡下师傅,裁的衣裙样式也不时兴,不如穿了校服去。”于是用英文写了很文雅的一张拜帖,命人送去于家,又叫使女把自己上学穿的那件灰色法兰绒长袍取出来,熨得平平整整,第二天午后,从容赴约。

于家人称“于半城”,不大的一个溪口镇,光于家祖宅就占去了十来亩地,南濒剡溪,百年岿然不动,仿佛镇住了千峰万壑的所有灵气。既无左邻,又无右舍,唯见远处石拱桥上两个小小人影,正往此处张望。

觅棠自报家门,被使女领着经过忽高忽低、依水而建的游廊,不禁站住脚,望了一会蒙蒙烟雨笼罩的楼宇,既惊愕于此间的豪奢,又诧异它的冷清。

偌大的府邸,只有奴仆在假山花木中走动。于大公子自然不会白天在家里闲坐,但也不见于三小姐出来迎客。

她不是个胆怯的人,被领进茶室后,对使女颔首致意,问:“三小姐还没起吗?”

“三小姐?我去看看。”使女放下茶,便出去了。

觅棠便放心环视四周。于家的祖宅是旧时候的形制,但室内也是亮堂堂的,有自己的汽炉房,热水汀烘得人脸暖烘烘的。虽然于氏子孙都已经各奔天南海北,但一路看来,花木扶疏,红鲤成群,少说也要养几十号下人,常年留守祖宅。

五十万对于康年来说,又算什么?

出了一会神,还不见三小姐露面,觅棠不耐烦,起身踱了几步,瞥见那紫檀条案上,随意放着一摞还未开封的书信,其中露出一角,描了花体英文的边,不就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