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漠皮笑肉不笑道:“贵教派遍及十三州的寺库质贷,还不生财么?”
隋甘道:“得了,陆都司那般脾气,说什么雷少也别全信了……那没准是……”
雷漠一脸疑惑道:“是……?”
“……。”隋甘欲言又止,只说道:“罢了,您还是成天揣着,揣个心安也好呗。”
雷漠不放弃,转向姜和煦,他一脸真挚地疑惑道:“是……?”
“紫米鸡血…炼蛤皮油。”姜和煦想了想,又婉转道:“我有一回听陆师弟说过这配方,雷公子那帖……或许不是。”
闻言,隋甘反而有些好奇,随口问道:“雷少尝过么?”
雷漠的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气息,转身离去。
姜和煦转向岑尚寒,忽道:“岑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一听闻这话,雷漠停下脚步,又走回了几步。
岑尚寒点了点头,他早已知道姜和煦问话的意思,这话他本也打算告诉貂不恶与皇甫丞天,便直言道:“岑某本无意隐瞒,奈何邪徒爪牙四散,沿途逃亡至今,总算是铲除一患,既然在场诸位皆是自己人,且容坦白一番。”
“在下岑尚寒,现任笙都成阳庄主,师承霞州名捕李潇李大人,此前师尊奉命卧底于□□,岑某一同潜入……岑某不才,身分暴露遭到邪蛊操纵,丧失神智,习修邪法,师尊为了让岑某逃离邪徒,阻止邪法将宿主反噬而死……因而,亲手断去岑某一条经脉。”
“后来岑某与师尊失去连系,师尊眼下行踪不明,岑某同几名手下逃出,如今,就剩…岑某一人了。”
闻言,姜和煦敛下眼眸,略为思忖了一会儿。
成阳庄,这背后可是古老的云龙门派,然而早已沉寂多年,融于市井,门下仅留有少数的脉络与人手为朝廷所用。
其祖师爷有云,天生万物,终究将回归“道”。何为道,不离生死二者。
当今云龙掌门看破世俗红尘,因而使云龙派隐于世间。
想必更多的打探,多半也只会得到一句“无可奉告”,思及此,姜和煦只是微一颔首,轻声道:“过了泠州,邪徒的势力锐减,应当是无大碍了。”
“岑某正是这般打算。”岑尚寒应道,他心里盘算着,邪徒常年盘据南方,此回一路九死一生的逃亡,若是回到笙都,或许还有法子能再找找师尊的下落。
忽又听姜和煦开口道:“岑庄主,我让大夫备几帖新药方,只是,这药的成效如何还犹未可知……但,不妨一试。”
听自家主子这般言道,隋甘立马往帐内深处备起了药帖。
人体全身经脉有十二,凡人断然不能缺少一二,然而,习武高人倘若缺其一二,虽不致命,亦如同断其命脉,武艺之于武人正是另一个魂魄,经脉之损伤,又何尝不是同于断胳膊断脚。
甚至,当武艺境界到达非常人之境时,受天地之气血滋养,身躯则驻颜长寿,而经脉之损,着实是与折寿无异。
闻言,岑尚寒有些吃惊,随后他一抱拳回道:“岑某,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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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漠的左手上站着一只高大的黑鹰,覆着鹰帽,双爪有力地抓着牛皮手套,见眼下已是闲来无事,他便带着这只宝贝爱将,在帐外四处游荡。
此番匪窝捣鬼,雷漠对外的联系手段,便是这黑鹰了。
见黑旗巡狩的人马来来去去,押运的装载马车正忙着处理从山寨里抄出的妖祸,雷漠凑上一旁问道:“说起来,本公子那过命的哥儿怎么没来?”
隋甘扫了他一眼,道:“估计是瞧您传得着急,上头看我们离得近一些,逮捕令便往这儿派发了。”
姜和煦的脸庞上,又戴回了鬼面獠牙的面具,看不出神色,道:“陆师弟么……此时应当是在青城山留驻了,不过……眼下恐怕也得调派过来了。”
隋甘想了想,眼下是当真令人头疼,若真数算起来,好事还勉强有一桩了,他道:“幸是这回山匪倒是投降得快。”
雷漠道:“哎,邪人不提,早说这帮匪人没外头传得那般离谱……本公子和他们几人吃同一锅饭吃了三个月,当真是苦口婆心、用心良苦了!上头的意思也是此回剿匪除邪有功,若此后从良,既往不咎!”
姜和煦微一颔首,上头的意思他晓得。
雷漠又道:“有劳姜都尉出手相助,这黑旗巡狩当真是个苦差事儿,哈哈……这官府再迟一点儿,一个闹不好,连本公子都要被邪人拖去喂狗了……”
隋甘道:“雷少也别打趣了,这下子我们这一车都要镇不住,回头就换我们得增派人手了。”
雷漠忽地想起此前听闻过的情况,惊道:“这……莫不是要一路运回北方本堂么?”
姜和煦有些无奈道:“是了,雷少走运,我们这回也是走大运。”
看着一车押载妖祸的马车队,眼看又要多上一截,姜和煦无奈的想到,这灭己法师可甚是会差遣人,此行押运往北,竟还被临时安插个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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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中,貂不恶提着隋甘给的灯笼,缓缓地走上那往高处的石阶梯。
只见那身穿一袭黛蓝獬豸袍的修长身影,独自一人坐在最上方的石阶上,夜风浮动着那人如墨的细软发丝,姜和煦手中执着鬼面獠牙的面具,并未戴上。
他的双眸俯视着这斜坡下方的点点灯火,火光辉映中,一整列的装载马车已完成整备,此时人马正是稍作休息。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走近那人身边,貂不恶出声问道。
问的是这视野的尽头中,那些装载马车上的所有东西。
“万物之灵。”姜和煦如实回道。
“里面也有人的灵魂么?”
“……或许。”
两人之间忽地无话,沉默了半晌。
“……姜都尉。”貂不恶唤道。
“不恶。”姜和煦温声应道,一如既往,丝毫未变。
“……姜…公子,你能和死人说话么?书里不是都这么写的么?”被姜和煦这样一喊,貂不恶还是改口回原样,不论此人今日为何人,这都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姜公子。
闻言,姜和煦轻一皱眉,浅笑道:“哪儿的书…让你这样傻傻的?”
“我不傻,就……镇妖志异…什么的?”貂不恶随口供出那本他路上打发时间瞎看的书册,虽说书中真假几分不得知,可那书里连黑旗巡狩,也捕风捉影地胡诌了几分。
姜和煦凝望着他,笑而不答。
“……能么?”见状,貂不恶再次问道。
“人死而不能复生,所以……你要好好的。知道么?”姜和煦忽地站起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而轻声道:“你又不傻。”
“……。”
“不恶,若说恩仇有尽时,如今你杀心向着何人,心底可有头绪?”姜和煦的语气很是浅淡,似是微乎其微的一滴露水,落入了貂不恶那心中本无波澜的水面上。
──没能瞒住。
他心中忽地意识到姜和煦怕是已经全盘知晓。
晓得他是手刃邪徒寨主的那人,晓得他是从穷奇窟里脱胎换骨而出的那人,而非姜公子五年前捡到的那个……丧气却单纯的小不恶了。
“……我……”哪怕他只想当个乖巧的貂不恶,可偏偏天不由他,如今他双手沾满鲜血,在这人的面前也埋藏不住了。
姜和煦似是看穿他全部的心思,又温柔道:“别听小甘瞎说,不恶还是不恶……可不是么?”
貂不恶苦笑道:“呵……所以,我还能是小奶犬么?”
姜和煦伸手轻捏了两下他的脸颊肉,笑道:“是。”
杀心?貂不恶知道得甚是清楚,可谓透彻。他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貂不恶凝望着手中的灯火,忽道:“我就是想见一个人,想了很久,却总不得见。”
午夜时分。
黑旗巡狩的押运马车队已休整完成,不待天明,笼罩在这明月当空的黑夜下,又将启程。
“不恶,我会想念你的。”姜和煦道。
“有劳姜公子挂心,此前诸多恩情未了,可是记着了。”貂不恶道。
。
人间道,有生离,有死别。命运多舛。
此一别离,再相逢时,那人仍是“降妖都尉”姜和煦──背负生死獬豸袍,看不破生死。
然,那少年情的身子骨却熬成了“漕帮帮主”貂不恶──孑然一身笑傲魂,痴人红尘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