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足足下了一整夜,晨起便是遮蔽了一切的素白世界。冰雪琉璃,晶莹可爱,落了雪的宫禁,藏起了所有锋芒,只留下安详和静谧。她是喜欢雪的,可是这一场雪却让她无端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情,回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顷刻奔泻而出,肆虐在心头,搅扰着心里那点脆弱又可怜的理智。很多年前的欢笑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可是快乐只是属于过去,现在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强迫着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熏了一炉香,忍着手脚的透骨冰凉,坐下来翻着师父给她的书。除了医书,还是医书,再翻了一卷,也不过又是《易经》一类,她终究失去了兴趣,叹了口气,继续着她的惆怅。忽然,在面前散乱铺陈的卷轴中,出现了一本长得很不一样的书卷,她眼前一亮,看向书名,竟是《山海经》。她觉得惊喜非常,忙拿了出来,准备去读。 谁知卷轴刚打开一点,便有一片素帛落出,上面是师父的字迹:见此帛书,仅记一言,遇事莫慌,将计就计。 目瞪口呆! 原来师父早就料到她会懈怠,故意放了一本《山海经》在其中,她一开卷便能看到帛书,这样做既可以掩人耳目,又不会因为当面交代而让她多加猜测。 她想过自己会牵扯进来,却没有想到师父会怜悯她提前告知。 师父的预见很快就成了真,掌灯时分,她去看了看琪姜,回来时几案前便坐了个人,无声无息,如同鬼魅。她惊了片刻,强行稳定了心神,走上前去。她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因为这个人不惊动任何人出现在这里,便足见功夫了得,若是想伤害她,怕是还没有惊呼出声,便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足下来此,所为何事?”她呼吸深长,佯装平静。 那个人抬起头来,不算年轻的一张脸,皱纹深深如同刀刻一般,但是那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非常。 “来替主人问王姬一句话。”他能知道她的身份也不奇怪,那本身就是师父和天子想让别人探听到的秘密,所以明姒也只是又“哦”了一声,然后继续等着他的下文。 “听闻天子对王姬颇是亲密,不知道王姬是否愿意和我家主人合作?” “合作如何?不合作又如何?”明姒挑眉相问,原来将要遇到的事情未必如想象中那般可怕,不过是有人费心弄了个鱼饵,终于让大鱼上钩了。 那个人一哂,面庞丑陋又怪异。 “果然是个聪明人,”他的声音带着冬日的阴寒,“王姬一路能逃来雍城,自然不是寻常娇弱女子,用性命威胁想必没有用处吧!” 明姒不再紧张万分,对方有求于自己,自己定然无比安全。 她笑:“这可猜错了,我怕死的紧。你不如直接说,若是我不肯合作,便取我的性命,我定然无有不从。” 对方有片刻愕然,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确认她并没有类似于惊慌和恐惧的表情流露出来,便将她方才的话当做一句戏言,依旧按照主人的吩咐,继续说:“王姬在华国可还有亲人,他们还安好么?” 明姒心突然悸了一下,对方有备而来,明白她的软肋在哪里。她想起了哥哥,她笑不出来。 果然,对方很快察觉了她的紧张,笑意更深了。 慢慢地,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递到了她的眼前。 明姒甫一看到,眼圈便红了。那是一枚小小的玉佩,芙蓉缠枝的图案,芙蓉花如血般红,其余地方全是晶莹的白。这样精巧的东西,原本的主人是她,可是她把它转送给了伯雅,她记得那时候她是这样说的:“伯雅哥哥,莘地太远,咱们兄妹从来都没有分开过这么久。这个玉佩虽不名贵,却是我心爱的东西,你拿着它就当能时时见到我了。”她记得那个时候伯雅只是笑:“不过是去去便回,怎么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她作势要打他,而伯雅笑着躲开了,顺便将玉佩放到了怀中。在此之后,他们兄妹再也无缘见面,这枚玉佩变成了最后的记忆。 她强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淡淡道:“不过是一枚玉佩罢了,寻常所见,让我如何能相信你们?” “寻常所见?王姬果真不认识此物?那……玉佩的主人可是要伤心了!听闻他的夫人刚刚生了个小公子,若是莘地被攻破,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呀!” 原来伯雅哥哥已经成亲了,倒不知嫂子如何相貌,性情如何?那个还没有谋面的小侄子,她真想亲手抱一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极了小时候的伯雅? 明姒的心,揪的疼。自从华国破亡,她和伯雅就是砧板上的肉,谁的屠刀都可以向他们挥来,只可惜,他们都毫无还手之力。 她做了这么多的挣扎,不过就是希冀活着,自己活着,自己尚存的亲人们也能活着。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将这份希冀建立在对于恩人的背叛之上。是的,她想了很久,也终究想明白了。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于自己而言都是救命之恩,这份恩情,一辈子也还不完。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她抬起头,恨着声音问。 “王姬居于深宫,自然不是复杂的事情,只不过陛下天天来这里,总会说些只言片语,只要王姬如实相告便好。” “如实相告……”她有些想笑,无非就是想从她这里探听天子的计划罢了,如此看来,这个人是四位大夫中的一个派来的,看来他们已经料想到天子要反击了,还真是敏感呢。不过她清楚,天子多疑,并不会对她多说些什么,如此,这些人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吗?想起了师父的那句“将计就计”她内心的焦灼便淡了几分,幸亏只是如此,若是让她给天子投毒,那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她这样回答。 那个人似乎没有料到这样快便会有答复,道:“哦?王姬肯答应自然最好,不过还是要警告王姬,宫中也有我们的人,若是王姬不愿意好好配合,那么莘地那边……” “我自然是知道的,不会拿我王兄的性命开玩笑。只是倒想多嘴一问,我该怎么给你们传递消息呢?” “不劳王姬费心,只需多加留意,尤其是政事方面,我们的人怎么问,王姬便怎么答就好。” 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响,一晃之下,人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明姒暗暗舒了口气,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