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夜里,宇文雍大宴全军将士,以鼓舞士气,为明日的决战而做准备。 他一人全副金甲地站在点将台上,手里拎着满满一大坛子酒,扫一眼台下无数也手捧酒坛的将士们,没说什么豪言壮语,而是一掌拍飞了泥封,仰头就“咕咚、咕咚”将手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他迅速喝完手里头的酒,对着底下的一亮手中的酒坛子,只见那倒置的坛口边沿处,一滴酒水都没有流出。 “善!”台下的将士们纷纷叫好,也拎起手中的大酒坛子,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不多时,一阵酒坛被摔碎的“噼里啪啦”声彻响天际,宇文雍龙目一眯,又拎起一坛酒,对着台下的将士们一举,大喝道:“再来!” 然后,也干脆利落地将手里的第二坛酒喝个精光。 于是,喝了好几大坛酒的宇文雍,在宴会后,就被自己的异母弟宇文宪及大周名将韦孝宽的次子韦总,给架回了寝房里头。 他们刚到寝房门外,就被伊娄嬷嬷及一众宫婢们拦住,接过了伶仃大醉、昏睡不醒的宇文雍。 宇文宪及韦总见宇文雍有人照顾服侍了,便自觉地离开了他的御帐。 伊娄嬷嬷今日见那讨厌恶毒的袁姝迟迟不见踪影,心下大喜,指挥着宫婢们将宇文雍轻轻放置在龙榻上,就悄悄退了下去。 没多久,伊娄嬷嬷手里捧着一碗颜色黑黄的药汤,微微颤着手,脚步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缓慢,磨蹭好些时候,才终于走到宇文雍的榻旁。 她后背上一片湿濡,却强装镇定,双手端着碗,绷着脸对身旁的宫婢喝斥道:“还不赶快将陛下扶起来,服送醒酒汤?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宫婢们赶紧上前,吃力地扶起身子异常沉重的宇文雍。 伊娄嬷嬷见这下毒的最佳时机已到,心里给自己鼓鼓劲,不断想象着太后许诺下的各种泼天富贵,然后狠下心肠,端着药汤稳稳递到紧闭双眼的宇文雍面前,开口道:“陛下!老奴给您喂醒酒汤来啦!” 伊娄嬷嬷见她话音落了半晌,宇文雍依旧呼呼大睡着,心里头微松了一口气,随即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药汤,就要送到宇文雍的唇边时,袁姝慵懒而冷厉的声音骤然炸响:“慢着!你给陛下服用的,是什么东西呢?” 伊娄嬷嬷手一抖,那药碗眼瞅着就要落地摔个粉碎,袁姝早就有准备地伸手一夺,将那药碗抢到了自己手中。 “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伊娄一身的冷汗此刻全部暴出,瞪着三角眼就指着袁姝的鼻子吆骂起来。 “呵,我是陛下心尖尖上的爱宠,怎么不能出现在陛下的寝房里头啊?”袁姝一次冷笑,一边端着碗后退了好几步,严厉地看着伊娄嬷嬷,扬声问道:“你要喂陛下什么东西!快说!” “你个小贱人!快把陛下的醒酒汤还回来!”伊娄嬷嬷迅速瞄了一眼依旧沉睡不醒的宇文雍,壮着胆子,就指使着身边的宫婢去抢夺袁姝手里的药碗。 “都给朕跪下!” 突然,宇文雍勃然大怒的厉吼声响了起来,伊娄嬷嬷及一帮子宫婢们膝腿一软,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吓倒在地上了。 宇文雍从榻上翻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神色清明,两眼冏亮,不见一丝酒醉的失态。 伊娄嬷嬷心下顿觉大事不妙,急忙指着袁姝,恶人先告状道:“陛下!是这小贱人抢夺了您的醒酒汤,还出言无状,老奴这才想教训教训她!不是故意在您的寝房内喧哗吵闹的!” 不待宇文雍盛怒地喝斥伊娄嬷嬷满嘴谎言,袁姝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起来时,眉眼绚烂犹如明丽的太阳金光,妩媚生动之极,让满寝房的人们都惊呆了! “伊娄嬷嬷,你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出神入画呀!”袁姝愉悦地勾唇笑笑,下一瞬就变了脸,满脸的冰霜风雪:“既然你说,这碗里的,不过是醒酒汤而已,那么,就请嬷嬷你为陛下试毒吧!毕竟,我做了这么久的试毒人,也有些厌烦了呢!” 伊娄一听,脸上终于绷不住了,满脸大汗地匍匐跪倒在地上,抖着身子,哆嗦着说道:“没……奴婢没有……你胡说……你……” 袁姝冷冷一笑,转身看向面上阴云密布的宇文雍,对他微微璀璨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你在干什么!”宇文雍大惊失色,急忙扑过去,打落下袁姝手里的药碗! 袁姝只是抿了一小口药,就赶紧“呸呸呸”地吐了出去,怒骂道:“这药的味道不对!伊娄你竟然敢下毒谋害陛下!” 伊娄嬷嬷已经被吓得浑身脱力,一肚子的屎尿都要憋不住了! “没有……奴婢……”伊娄嬷嬷依旧死鸭子嘴硬,蜷缩在地上都抖成筛子了。 宇文雍正要将这意图谋反弑君的贱婢一脚踢出寝房,余光却瞥见袁姝突然捂住胸口,弯腰吐出一大口鲜血出来! “袁姝!”宇文雍这下是真的被吓着了!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彻底苍白,两眼瞪得老大,暴怒焦急地大吼一声,飞速扑上去紧紧搂住已摇摇欲坠的袁姝。 袁姝大口大口地粗喘着气,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对宇文雍说道:“陛下……这药,真毒啊……” 话音刚落,袁姝就彻底昏死过去。 “齐王!韦总!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押下去严刑拷问!”宇文雍用尽平生最大的声音暴喝道,然后横抱起袁姝,冲出了寝房门,一边疾速奔跑,一边心急火燎地粗红了脖子咆哮道:“御医!御医呢?!快传御医!!” 待袁姝昏迷了一日一夜后,才虚弱地慢慢睁开眼睛时,她只觉自己的眼前,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她无力地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见,守在她榻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周的一国之君,宇文雍。 袁姝看着他异常肃穆沉寂的面孔,看着他光洁的下巴突然冒出了一茬又黑又硬的胡渣,颤抖着惨白的嘴唇,正想说些什么时,不其然,眼里的泪先流下。 宇文雍本静静地看着寝房的一角,突然心有所感,低头看向已经睁开黑眸的袁姝。 两人四目对望,默默无言。 良久,宇文雍才瞪着他那血丝遍布的眼睛,看着袁姝,沉着沙哑的嗓子,开口道:“伊娄氏招供,是太后和卫王合谋,欲在北伐之路上毒杀朕,然后卫王于长安立即登基称帝。” 袁姝扭头,垂下眼眸。 她怕宇文雍看见自己的双眼里,有着刻骨狂暴的滔天恨意!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擒住袁姝的下巴,将她的头扳了回去。 宇文雍双眼直视着袁姝如秋水般的美眸,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恨?” 袁姝疲惫地闭闭眼,就听到宇文雍接着问她:“你早就知道那伊娄氏有问题?” 袁姝霍然睁开自己的眼睛,反问他道:“陛下……您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宇文雍“嗖”地一下收回了手,将头扭向别处。 寝房里的气氛冷了下来。 袁姝笑了笑,随即哑着嗓子说道:“那伊娄氏见我先试吃陛下的膳食,总是怒火中烧的模样,这不得不让我多心啊!” 接着,袁姝又自嘲地叹息道:“亲生母亲欲毒害自己的儿子,这又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 宇文雍垂首闭眼。 “陛下您觉得自己很可怜吗?不!比陛下更可怜的人,如今就在您的面前啊!”袁姝转头看向宇文雍,两眼散发着脉脉幽光,讲述起自己的身世: “我身为汝南袁氏的嫡女郎,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别国的将领给擒获了呢?这都是因为,我有一个好大母啊!” “我和自己的次兄是耶耶的第二任嫡妻所出。不幸的是,我的阿母是出身寒门的刘氏女,所以即便我有一个世家大族的耶耶,也备受排斥白眼。” “尤其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大母,一直将我和次兄当做眼中钉耳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我的阿母被大母害死后,软弱无能的耶耶不能庇护我和兄长,只有同父异母的大兄,用他稚嫩的双肩,扛起了保护我和次兄的责任。” 袁姝说道此,不由想起了上一世两位兄长被设计惨死的事情,顿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如果……不是有大兄一路护持,我和次兄早就被那老毒妇打骂至死了!”袁姝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宇文雍此时才将头转过来重新看向袁姝。 “那老毒妇多次对我和次兄下毒欲谋害我们,都被大兄识破。加上阿母的娘家的权势越发强盛,她终于歇了心思,没敢再对我和阿兄下手了。” “可去年冬天,她病重了一段时间,我替她主持中馈,让她心中不安了罢,居然和外人勾结,以让我为她去幽州龙昌寺祈福为由,送我去政敌琅琊王家的地盘!” 袁姝咬牙切齿地愤恨说道,“于是,我的牛车被王家部曲伪装的流寇一路追赶,我在仆婢的掩护下跳车逃跑后,结果却被高劲给逮住了。后来的事,陛下您都清楚了。” 她最后,又补充说了一句:“我为何一口便能尝出那醒酒汤的味道不对?还不是我那大母下毒下多了,令我的味觉比一般的人更加敏锐!有任何一丝古怪的味道,我都能瞬间辨别出来!” 宇文雍听及此,也还真不好说,他们俩究竟是谁更凄惨一些了。 他看着袁姝沉沉无光的眼眸,突然自嘲道:“看来,我们两人是一样的可怜人了。” 紧接着,他轻轻摸上袁姝光洁无暇的白玉脸庞,温柔地问她道:“你的乳名,是什么?” 袁姝的眼睫毛剧烈地抖动着。 半晌后。 “……枝枝,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枝枝。”袁姝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