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浩瀚星空下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熊熊篝火,正在热烈地燃烧着。 成群结队的牛羊马匹,也或站或卧地吃着草,悠然地甩甩尾巴,时不时仰头懒懒地嘶鸣一声,然后干脆闭眼睡觉。 在于都斤山上的突厥汗庭里头,有一座特别硕大的穹庐毡帐格外引人注目。 只见这毡帐外头铺着厚厚的一层牛羊毛皮制成的捻毛毯子,顶上除了系上五色彩飘带之外,还额外悬着九个大大的金狼头。 那厚重的毡帐外头,不少腰挂弯刀、头戴毡帽的突厥士兵们正神色严肃地站岗护卫着。 若是进了这毡帐里头,满目所视,皆是大小不一的牛头、羊头等各种动物的头颅,以及众多色彩缤纷、花纹繁杂的神鼓神铃,但最叫人胆颤心惊、一眼望去就神魂俱裂的,却是一个黄金刻目、铜头铁额、鬓如剑戟的恐怖人脸面具。 一个满头华发、弯腰驼背的老萨满祭司,正伸出自己满布黑褐斑纹的枯瘦手臂,略微吃力地取下这代表着萨满祭司神位的萨满跳神面具。 他穿着鹿皮、蛇皮及龟皮制成的褐色巫服,外头披上一件鹰羽粘成的五彩大氅,黑黄的瘦窄脸上,两只高高的颧骨如小山包一般突兀地耸起。 老祭司轻轻拿起一块羊皮,将手中狰狞可憎的神面具细心地擦拭着,一双极细小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面具的爱敬疼惜。 突然,他手中的神面具“哐当”一下骤然落地! 老祭司痛苦万分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倒在铺满羊绒毛毯的地面上,两只枯枝一般的手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听闻毡帐里头发出巨响的守帐士兵们急忙掀开帐门冲了进来,随即就发现他们突厥帝国里最受人敬仰的阿古丹大祭司,正虚弱无依地仰面倒在地毯上,嘴角还流出一缕赤红鲜血。 “阿古丹大祭司!”士兵们震惊地围拢了他,纷纷单膝跪地,眼含着热泪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腾格里……是我们突厥的父神腾格里,降下了神谕!” 老祭司阿古丹在众人锲而不舍的呼唤下幽幽转醒,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瞪大了自己细眼,激动地抖着干瘪的嘴唇呼嚎出声! 他不顾众人担心善意的问候,心急如焚地推开围在他身边的士兵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毡帐,抬头看向那璀璨无垠的星空。 阿古丹仔细地在天空里搜寻着那颗象征着帝王权耀的紫微星,发觉那前不久已经黯淡无光,即将陨落的帝星,却突然瞬间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明亮闪耀的紫金色光芒!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阿古丹的眼角都瞪裂了,一缕又一缕的血流从他的一双眼睛里缓缓滑落。 他伸臂高举,忍不住内心的悲怆,凄惨地对着夜空呼号道:“为何!我们突厥人的父神腾格里啊!所有天地万物的父神腾格里啊!为何要让他国的帝星如此璀璨闪耀?为何要让您的子民遭受被屠杀、被迫流离失所的悲惨命运?为何?为何?为何啊!!” 突然,就在那颗帝星的身边,一颗金光闪闪的新星,正冉冉升起,不多时便移至帝星的旁边,与它紫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 阿古丹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散发着温柔金光的新星,高大消瘦的身躯颤抖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来:“凤星已现……帝星无忧……” 话音刚落,阿古丹愤懑之极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不甘不愿地闭眼倒下了。 突厥大祭司阿古丹发现凤星现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于都斤山汗庭。 听闻这个大事不妙的消息后,年过半百的木杆大可汗阴鸷着脸,龙行阔步地就往祭司大毡帐走去。 他状貌奇异,面广尺余,其面色赤红无比,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如同两个大大的铜铃一般,深深嵌进他的大红脸里。 木杆可汗的两鬓已经斑白,满是细纹的糙脸上还有不少褐色的斑纹。可他走起路来依旧是虎虎生风,挺得笔直的背影依旧看不出丝毫老态。 当他走到祭司毡帐前后,所有的士兵们都立即单膝下跪,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恭敬地垂首呐喊道:“见过木杆大可汗!” 木杆烦躁地大手一挥,然后一把掀开帐门,直接跨了进去。 他绣着金狼头的鹿皮靴子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很快又移到了阿古丹的床前。 垂垂老矣的阿古丹,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他的双眼被缠裹上了一层层雪白的纱布,整个人死气沉沉地仰面躺着。 木杆大可汗默默注视了已双目失明的阿古丹一会儿,才开口欲言道:“阿古丹大祭司……” “放弃吧!我的可汗!”阿古丹嘶哑的嗓音如同破破烂烂的铜锣一般,听起来硌人的很,“腾格里的神谕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你不能改变,我亦不能改变。” 木杆本就性情刚暴,一听这阿古丹张嘴就要他放弃这场大战,顿时怒不可遏,抽出腰间的金柄弯刀就在阿古丹的毡帐里乱砍乱砸起来! 木杆可汗一边砍,一边大声咒骂着。等他将毡帐都要彻底拆毁了,他才堪堪住手,恨恨地瞪了依旧死气平静的阿古丹,然后才转身大步往帐房外头走了出去。 当他回到自己的汗帐里头时,看见自己的儿子大罗便,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大罗便瞪着与自己的父汗同样的铜铃大眼,一身雪白的狐裘大袍衬得他的黑红脸庞越发黝黑。 他满身满手的宝石坠饰,长而浓密的黑发编成一条条粗粗的辫子披散在身后。 大罗便一见自己的父汗神色恼怒地走了进来,立即迎了上去,扯着嗓子喊道:“父汗!那大祭司可还有什么指示么?” 木杆可汗直接绕过了自己的儿子,走到铺着虎皮的王座上,沉着脸,阴恻恻地开口说道:“阿古丹说了,神谕无法改变,我们只能放弃。” “放弃个屁!”大罗便亦是个暴躁性子,闻言立即破口大骂道:“我们突厥的勇士,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对敌人投降!大祭司如此轻易地就让我们突厥三十万勇士束手就擒,真是老糊涂了!” 木杆可汗听着儿子的咆哮声,却没有半点表示。 他摸摸右手大拇指上的金狼头扳指,眯着眼睛,陷入了深思中。 突然,木杆可汗出声问道:“那阿古丹大祭司,最开始,是不是佗钵叶护推荐给本汗王的?” “你说……叔父?”大罗便眼珠子转了转,顿时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就知道……叔父他必定是不希望父汗您的威望在大一些,所以,才联合了阿古丹大祭司,在开战前夕散播我们突厥必败的消息,以此来动摇军心!” 大罗便越说越发激动冒火,心里的恨意也越发浓郁了。 “父汗!我们万不可中了他们俩的歹计啊!此战,我们不但要打,还要杀了那大周皇帝,抢了那大周国的女人财宝,再将我们突厥帝国的疆域,扩展到中原,扩展到北方,让所有的异族男人都成为我们的奴隶,让所有的异族女人都为我们生儿育女,让所有的人,都匍匐在我们突厥王汗的脚下!” 大罗便说的是豪情万丈,木杆可汗也是越听,心潮越发澎湃激涌。 他虎步一跨,大喝一声:“好!” 然后拉起儿子的粗壮臂膀,与他一同走出了王汗毡帐。 他们父子俩伫立在于都斤山的一处瞭望台上,迎着呼啸不止的大风,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草原与碧空万里的天空交织在一起,消失在他们肉眼都看不见的尽头。 “大罗便,我的儿子,你看着。”木杆可汗伸臂遥指着白云苍穹,雄心万状地说道:“只要是腾格里所能覆盖到的地方,皆是我突厥的王土!而在那大地上行走的人们,注定要成为我突厥的奴仆!我们要做的,就是征服他们、训化他们,让他们成为最乖巧听话的羊羔,否则……” 木杆可汗面色一沉,随即杀气腾腾地说道:“否则,就通通杀掉!” “诺!”大罗便自然是连连点头赞同。 但他心里,却一直有一个疑惑,一个难解的心结。 面对着心情甚好的父汗,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将心里头的积虑脱口而出:“我尊贵无比的父汗,整个突厥最至高无上的汗王,你为何不立您的亲生儿子我,为叶护,反而要立佗钵叔父为叶护呢?” 木杆可汗一听,瞪着眼看向满脸不服气的儿子大罗便,一霎那间,就觉得自己老了。 他闷声一叹,拍拍儿子的阔肩,转头又看向那天空,那草原。 “大罗便,我的儿子。你应当清楚,你父汗我的汗位,就是从我的兄长乙息记大汗那里传来的。他没有传给他的儿子摄图,而是传给了我。所以……” 木杆可汗顿了顿,坚定地说道:“所以,我才会立我的弟弟,你的叔父佗钵为叶护。” 大罗便虽面上郁郁不乐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父汗此番做法的深意。 但他心里头,却半点没有放弃汗位的念头。 他捏紧双拳,抿唇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汗位抢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