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气嘶叫着肆意切割冲撞,将岑殊本就漫布暗伤的灵府撞出道道裂痕。
丝丝缕缕的黑红光芒从裂口缝隙中透了出来,十分妖异。
岑殊的旧疾发作了。
他本可以当即瞬移回天衍宗闭关室,但逍遥谷上空自带禁制,去别人家作客,把人家的防盗门拆了总是不太合适,因此岑殊只好勉强待在谷里。
岑殊的身体维持一个入定的姿势僵坐在茅草屋内,本来平静的护体灵气此时却变得十分不稳定,像个一戳就炸的河豚一般,向外竖起根根此消彼长的尖刺。
灵府之于修士,相当于平时大家所说的“脑海”。
此时岑殊的灵府被戾气切割,片片皲裂,就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将人的天灵盖翘开,用打蛋器搅和内里脆弱软嫩的脑花,动静之大,甚至连颅骨都搅裂了。
他双目紧闭面白如纸,俊朗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细密汗珠顺他鬓角蜿蜒而下,叫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遭遇怎样卓绝的痛苦。
岑殊已完全关闭自己的对外的感知,一心一意自己护住自己灵府。
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
虽说他肉/体周身还有灵气护着,但若是遇到修为比他更深厚——这样的人很少;或是不惧他灵力威压的——那八成只剩下薛羽一个,就算对方拿着毛笔,在岑殊脸颊上画十八个王八,他此时也是没法察觉到的。
岑殊内视自己的脏腑经脉,元婴小人正飘浮在自己灵府上空,静静睥睨着下首黑雾纵横、血海翻涌,震耳凄厉的嘶鸣声响彻灵府。
这数百年来,岑殊的灵府内便一直是这个鬼样子。
他的元婴凝得跟本尊一样,连眼睑上下的长长睫毛也纤毫不差,就算脚下残破不堪的是他自己的灵府,那血光亦将其身上的白袍映成暗红色,元婴小人的表情依旧无悲无喜,与本尊一般无二。
就好像岑殊对于这样的疼痛已经非常习惯。
戾气,是悠长岁月中,世间万物的负面情绪沉淀而生出的副产物,就跟山风吹拂、溪水流淌一样,本没有灵智一说。
岑殊已跟这侵入他灵府的不速之客斗了整整八百年,彼此间都非常熟识,这八百年间岑殊定时闭关压制戾气,他们便一直处于互相僵持的状态,谁都奈何不了谁。
可这回岑殊为了接应颜方毓提前数天出关,草草压制的戾气本就时常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再加上他在峡壁山洞内,为自己小徒弟挡的那道剑气——剑宗长老早已到了半步剑体的境界,一出手便森冷剑意便迎面而来,哪有那么好挡?
再加上那剑老是个铁制的实心眼子,岑殊当时故意将那股混杂剑意的剑气拨给近旁那些剑宗弟子,还并未擅自加上自己的灵力压迫,那四五个剑宗弟子便已承受不来,纷纷吐血,可见他下手有多没轻重。
这一招要是打在自己小徒弟身上,就算他体质有异,是个闭死壳的牡蛎,天生剑体的护身剑气都打不透他,也得在剑尊凌厉的剑意下被碾成带壳的牡蛎泥。
岑殊是不可能让徒弟在自己面前被碾成泥的,于情于理,他都得帮人挡一挡。
一想到自己小徒弟,本来还在提力压制戾气的岑殊竟甚是少见地,走了个神。
彼时岑殊从漫天血雨中重生,时轨倒转,回到他什么都未失去的时候。
身为天衍宗辈分最大的祖宗,岑殊是这世间与天机最为接近的一个,见得多了,懂得多了,才自知人力之渺小,根本无法与浩浩天威相抗衡。
他本打算自甘囹圄,为保全自己的师门与亲信,往后余生都守在天衍宗的方寸之地,不去争取什么,也不参与天机定好的世间事。
可岑殊没想到,他还是往外踏了一步。
就这一小步,使他此后的命途都与上辈子有了偏差。
他本是为了雪豹出山的,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本来很是看不上的这个小徒弟。
这事还得从前几日岑殊随手给小徒弟卜的那几卦说起。
说敬畏也好,说懦弱也罢,他自重生后便不打算再对天机有所试探,因此就算非要卜卦,也卜的是最安全不过的是否应。
岑殊在收小徒弟入门时曾卜过四卦,在卜到最后一个“是否会对雪稚羽做出不利之事”时,出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三连“否”的卦象。
他当时便颇觉奇异,但未深究,却没想到这样特殊的卦象,他还能在小徒弟身上算出第二次。
当日无名峰大殿里因果线缭绕,雪豹跟小徒弟之间的因果重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岑殊来说,这便是非要卜卦不可的情况。
岑殊第一卦便直接算问:“雪稚羽跟薛羽是否为血亲?”
杯中茶水晃晃荡荡,得出一个足以让岑殊都有点自我怀疑的结论。
——“非是非否”
是否应作为天衍宗的开蒙卦,就是因为它足够简单,答案只有“是”“否”,或算不出这三种。
所以这离谱的“非是非否”是什么意思?
怎么一沾着他的小徒弟,卜出的卦象都奇奇怪怪的?
岑殊又像上次那样重卜了一遍,依旧是“非是非否”的结果。
是否应不像颜方毓平时扇扇子卜算的格物应,没法直接问出两者是什么关系,岑殊只好曲折问出第二个问题。
“薛羽跟雪麒是否为血亲?”
这回卦象很正常。
——“否”
岑殊略略放下心来。
果然不是他有问题,是他的小徒弟有问题。
修为到了祖宗这个境地,对自己有所怀疑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特别是对天衍宗弟子来说,非常影响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