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入局为棋(1 / 1)风起长安首页

今日裴准恢复朝参。他在中和殿外等候传召的同时,阮阿蘅去了内苑右神策军中,见到了右神策护军中尉梁守谦。    梁守谦先是恭祝裴准复职,又拿给阮阿蘅一沓信件,告诉她这是裴准现下最需要的东西。阮阿蘅向梁守谦行礼致谢。梁守谦对阮阿蘅态度不咸不淡,却突然悠悠地插了一句,说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叛乱,裴相公又有得忙了。    见阮阿蘅神色诧异,梁守谦没有继续说下去。    阮阿蘅最后与梁守谦寒暄客套一番。她将要离开之际,梁守谦似乎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昨日韦淳和其他几个校书郎呈上了一道奏章参劾宰相皇甫镈两年前克扣军饷。陛下大怒,估计这会儿正在中和殿里大发雷霆呢。    阮阿蘅若有所思地回到裴府。    既然梁守谦知道王承宗和李师道复叛的事情,那么裴准也一定知道。    果然,当阮阿蘅向裴准问起时,裴准说是吐突承璀故意隐瞒军情。看上去,吐突承璀比裴准还要先知道王承宗的复叛。    两年前王承宗兴兵作乱,后来接受吐突承璀的安抚,归降朝廷。皇帝李纯以官爵财帛大大嘉奖了王承宗。    时隔两年,王承宗再次反叛。奇怪的是王承宗能够刚好卡在李纯病危的时候起兵,更加奇怪的是,吐突承璀反倒替他隐瞒。    自古藩镇作乱,常打着勤王的旗号。汉末董卓应召进京诛杀十常侍,大唐天宝年间安禄山自称讨伐奸相杨国忠,无不如是。    王承宗要杀进长安,吐突承璀才该是最惶惶不安的那个。按照常理,他应像两年前那样,立即上奏讨伐逆贼。    吐突承璀行为反常。又会是谁向王承宗通报了李纯的病情?    阮阿蘅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猛地抬头看向裴准。    “这样说来,吐突承璀与王承宗确有勾结,而且他们里应外合,意在……逼宫。”阮阿蘅不寒而栗。    “嗯。三日过去,叛军应当已经接近潞州了。”裴准淡淡道。    “所以清和在三天前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事态的发展,才会留韦淳在府中筹划昨日的弹劾。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阮阿蘅此时完全明白了。    适才,梁守谦最后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让她很在意。梁守谦说,韦淳上书弹劾皇甫镈克扣军饷。    昨日她与裴准进宫见到了郭贵妃。在同一天,韦淳与其他校书郎联名上书。韦淳弹劾皇甫镈,郭贵妃要扳倒吐突承璀。    一个宰相一个宦官,这两人的交集就是由王承宗开启的。    成德节度使王承宗。    两年前,他与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同时发起叛乱。皇帝遣吐突承璀讨王承宗,命裴准征吴元济。裴准大胜叛军,生擒吴元济;而吐突承璀则招降了王承宗,还为王承宗求得朝廷的封赏。    两年前,就在裴准与吐突承璀各领军队出征之后,皇帝李纯想要修葺大明宫麟德殿。    群臣皆以战事紧张、财政亏空为由劝谏陛下,户部侍郎皇甫镈却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大笔钱财,为李纯大肆扩建了麟德殿。不仅如此,皇甫镈还引荐了方士柳泌,为李纯在各地搜罗药草,炼丹延寿。    平日里都是吐突承璀在皇帝身边献媚进谗,平藩期间吐突承璀领兵在外,皇甫镈则趁机上位,极会讨得李纯欢心。吐突承璀回朝之后,一是为王承宗归降朝廷进了美言,二则顺水推舟,支持皇甫镈官拜宰相。    韦淳这次上书,就是弹劾皇甫镈筹钱修葺麟德殿一事。    皇甫镈将本该划给兵部做军饷的税钱改到工部去,这才有了修殿的工耗。    皇帝李纯最患宦官专权,次则忌惮藩镇割据。两年前吐突承璀削藩不利居然未见惩罚,其中大约一半是李纯对吐突承璀感情深厚而不愿深究;一半是因皇甫镈为修麟德殿出力不少,李纯欣喜之余,不再深究。    如今王承宗竟然起兵复叛朝廷。在这个当口,翻出两年前皇甫镈克扣军饷一事,皇帝自然会联想到支持皇甫镈拜相的吐突承璀,想到吐突承璀不仅平藩不利,还替王承宗求情。    表面看来,韦淳上书弹劾皇甫镈,可实际上,字字所诛是吐突承璀。    能抓住这个时机给予吐突承璀一记重击,还能遣动韦淳上书,背后谋划一切的这个人,除了裴准,再无他人。    阮阿蘅深深感到眼前这个人隐藏在温和笑意下的可怕。    裴准把杯子贴到嘴边轻啜一口,声音依旧平静温润,“不论王守澄、梁守谦、吐突承璀还是郭贵妃,他们都在惧怕今上做出的最后决定。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太子或者澧王,只不过是这些人捏在手中的棋子罢了。”    阮阿蘅初进裴府那晚,对裴准说过自己不愿意做一枚棋子。可是她现在发觉,自己如此渺小,渺小到早就已经身不由己。    设局的人自以为设计了别人,殊不知自身已经是别人的棋子;入局的人垂死挣扎,但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们的终点只有两种结局,成王,败寇。    正月里的长安城丝毫不见早春气息。    长安城最北处的大明宫里一片愁云惨淡,寒风侧侧。    皇帝李纯完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他暂停了每日的例行召对,屏退了所有宫人宦官,只留下柳泌和一名姓郑的妃嫔在御前伺候,郭贵妃、太子和澧王都一概不见。    李纯何尝看不清楚两个儿子之间的尔虞我诈。此前出于种种原因,他不欲多管,只作制衡。这时他卧床日久,想要插手,却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    李纯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也曾是先皇顺宗庶子,因为娶了郭氏才得以顺利入主东宫。可也恰恰是郭氏,成为自始至终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    作为太子,他亲眼目睹父亲顺宗在位不足八个月就为宦官逼迫禅位,阉宦之祸已是怵目惊心。可是他还是重用了吐突承璀,在满朝皆呼立遂王李恒为太子的时候,唯独这个宦官站了出来,请求自己选择贤能的澧王李恽。    从东宫到大明宫,吐突承璀陪伴李纯身边足有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不断有朝廷重臣指责他阿谀献媚、窃势拥权,可李纯从不把这当做一回事,每次只是稍加贬斥,风头一过,立即召回宫中,官复原职。    但是,这回与以往都不同了。    李纯微微向外侧头,把视线投向榻前不远处的桌案上。    那里静静地搁置着两堆卷轴。    一堆,是监察御史牛僧孺、中书舍人李宗闵等人所上奏章,参劾此次淄青、成德二镇复叛根本源头是吐突承璀平叛不力,让藩镇以为朝廷软弱可欺。    两年前,拥兵自立的淮西吴元济、成德王承宗同时叛乱,朝廷共发五道大军镇压,其中裴准率领的彰义军与河东军迅速平定了吴元济,而吐突承璀请缨自荐,领左右神策与河中、振武总共二十万大军讨王承宗久战无功,还害得号称骁将的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战死沙场。    李纯欲遣已在回京途中的裴准率军调头驰援,吐突承璀却突然上表称已招降王承宗,并为其求取朝廷亲敕的成德节度使官职。当时财粮人马损耗甚重,拖延无益,李纯虽心有不忿,但还是答应了吐突承璀的请求。    自此王承宗愈发跋扈,他南面的李师道也蠢蠢欲动。去年李纯派裴准出京扫平余乱,不料秋天流言四起,李纯坐立难安,复又将裴准匆匆召回。    另一堆,则是监察御史元稹、李德裕等弹劾吐突承璀与王承宗勾结刺杀武元衡的奏章,奏章旁边还放着一沓信件。    吴、王叛乱,朝臣意见不一,分成以宰相武元衡与中书舍人裴准为首的主战派,和同为宰相的李逢吉与户部侍郎皇甫镈为首的主和派。    李纯随即委任武元衡率军平淮西,而李逢吉当朝罢相,出为剑南东川节度使。谁知次日朝参,延英殿中却怎么也等不来武元衡的身影。    此时金吾卫来报,武相公在靖安坊东门遇刺身亡,首级被取下,丢在了离朱雀门不远的地方。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贼人竟胆大嚣张至此!李纯气极,当场就下诏令裴准升任御史中丞,接替武元衡出兵淮西。而刺杀宰相的贼人,大理寺与京兆府查了这许久,却迟迟未有下落。之后民间便有了裴准谋刺的传言。    李纯已经无暇辨别信件真伪,也无心追究如此重要的物证如何被元稹等人取得。昨日下晌,郭贵妃的胞兄、司农寺卿郭钊来过了,他请求李纯静养一段时日,让太子暂代理政。    李纯突然回忆起十五年前先皇去世时的样子,也是在正月里的一天。先皇当时中风已久,口不能言,只是用力地抓着李纯的手,死死地瞪着他,又好像是在瞪着他身后的宦官。    李纯微微把头转正,眼神放空。头顶赤黄色的纱帐死气沉沉地垂在那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透过厚重的纱幔,他似乎再次看到了他的父亲、先皇顺宗临死前的可怕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