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顾家来了客,正堂里摆了一场小宴,请的是右司丞董烨宏,还有户部郎中程维,顾清桓因为去何家吃酒并没有在家陪席,这一场只有他们三人,气氛还算和谐,然而搭配十分奇异两个从一品大官,一个正五品新秀。
程维要面对的,一个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另一个是提领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没有一个是他的直属上司,却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渊源,也就是他为人持重心胸坦荡能够应付这种场面,与他同级同龄的年轻官员恐怕想都不敢想。
“顾大夫……”喝着酒,董烨宏啧啧叹道:“上次我到贵府来,还是三年前……三年都过去了,你也是几经浮沉了,可这顾府好像无甚变化嘛?还是这么简朴,比你当户部尚书时还寒酸,不是我刻薄,真的,顾大夫,你好歹都成大夫了,这府上能不能体面点?想当初的殷大夫,殷家,人丁兴盛,钟鸣鼎食,一品富贵,大气豪门……”
“然后他就死了。”
董烨宏正在调侃的兴头上,被一言堵住,终结话题,出声者正是程维。
程维连头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依旧自顾自地斟酒喝。
董烨宏一下被噎住,但那主位上的顾青玄已经笑得不能自已,姿态随意,衣着素朴,别说没有一品大夫的体面,连一个普通高官的架子都没有。
平时在朝上,也就董烨宏不会刻意迎奉他,始终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相互独立的状态,也是如今朝上少数敢给顾青玄脸色看的人。不过在朝上,同样很少有人敢招惹董烨宏,他脾气直嘴不留情也是出了名的,再说他连顾青玄都敢怼,哪还有人敢招他?
可程维就敢,私下,朝堂,都是一言不合照怼不误,一点不给自己的恩师面子。
顾青玄笑道:“董司丞,你就别挑剔了,我顾府就只有这些薄酒寒菜,委屈二位了。不过这于我家来说,已经是盛宴了,今晚是借两位大人的光,顾某才能用些好的……”
“平时还要差些?那顾大夫平时吃什么?”
顾青玄回道:“我平时只喝清风饮露水的。”
程维噗嗤笑出来,差点被酒呛到,而董烨宏是真呛到了,“咳咳,你把自己当仙人了?”
“不是,哪有那境界?只是浊世一穷人而已。”顾青玄对他举杯,自嘲道。
程维亦举杯,潇洒仰首饮尽,足显文士风流,往着堂外明月感叹道:“仙人餐风饮露可饱,圣人悟道守德可足,穷人粗茶淡饭可活,官人揽权占利却无欲满时……”
其余两人脸色一改,董烨宏连忙咳嗽制止他乱说:“咳,程维,你喝多了……”
“不,酒并不能醉人,让人迷醉的是权钱名色!”
他提壶起身,笑着走到董烨宏的餐案前,席地坐下,在董烨宏愣怔的目光中给自己和他都斟满了酒,向董烨宏敬酒一杯,慨然道:“恩师,当年我投公卷于你门下,得你提拔进入官场,你一路提携,让我得机进入户部,我深深感恩于你,更欣赏敬服恩师你从不与他人结党营私苟且贪权,可今晚,我才知道,这大齐朝堂上,恩师你才是顾青玄的同党,而且你与他私交甚好,恐怕平素种种不合,皆是扮给我等愚夫看的!董先生,董大人!程维也看错你了吗?”
董烨宏在他的质问声中几乎讶然失声,“程维……程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并没有其他意思,今晚顾大人请你来,是想让我劝你……”
“劝我什么?劝我放弃对杨隆兴的检控吗?”程维站起来,拂袖怒斥,“我心里怎么会没数?杨隆兴是你们的人,你们得保他,纵使他贪污受贿蛀蚀国库!别人知道了也不敢发声,而我费尽心思调查,拿到了证据,我就是要扳倒他!上到政事堂的折子能被你们压下来,那我就直接去面圣!杨隆兴一天不从大齐朝堂上消失,我就绝不罢休!”
“可是你扳倒一个杨隆兴,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杨隆兴!”顾青玄放下酒盅,站起来,走向他,看着这个激愤的年轻人,并不生气。
“你说得没错,我顾青玄的确是贪名夺利的权臣,可是不代表我分不清是非好坏,程郎中,你们都说我顾青玄有多少阴谋手段,心狠手辣,不可招惹,可是我几时害过如你,如董司丞这般的正直干净的好人?朝上又有几人如你们这般?知道为什么平素董司丞与我们顾家保持距离吗?因为你没看错他,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一路人,我们也尊重他,同样我们也尊重你!当初你进户部,是我给董司丞提的建议,那时我是户部尚书,我太明白户部需要什么样的人,如今我是御史大夫,我明白朝堂需要什么样的人!”
董烨宏拉住程维,向他解释道:“顾大夫今晚请你来,并只让我作陪,就是为了向你坦明,我和他的关系,让你看清楚朝堂形势,并且和你说杨隆兴的事,劝你……接受户部侍郎的位置。”
……
程维离开后,董烨宏在顾家还留了很久,与顾青玄挪到侧厅隔案对饮,他神色落寞,已有醉意:“青玄兄,其实……我还是挺伤心的……”
顾青玄不解:“怎么了?”
“就在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的时候……”董烨宏叹道:“这一路以来,我的确没帮上你什么忙,当然有些事我也的确做不来,我能理解你,可我毕竟不能像河川老兄那样辅助你……”
顾青玄看看他,靠倒在坐榻上,抱壶畅饮:“可知有一个词叫殊途同归?在你理解我的同时,我也理解你啊……当初那般形势,我太明白将来的一路要面对什么,我没法拉着你与我一起阴谋杀戮,我知道你终不是野心家……而且我还想留下些什么……”
“什么意思?”董烨宏仰面望灯。
“因为这一路我不止是在争取获得,失去的更多……人心脆弱,经不起折腾考验,能够一起上路的人不一定能够走到最后,说实话,我怕啊……”
“你怕什么?”
厅门被敲响,唐伯焦急的声音传来:“大人,永安票号的掌柜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顾青玄闻声坐起,叹气,对董烨宏道:“我怕的事,发生了……”
他开门取了信,眉头紧锁,打开来看:“我最近让票号的人注意着河川老兄资产的动静……我怀疑他和杨隆兴有勾连,会被杨隆兴迷惑做什么糊涂事……”
顾青玄看了信,顿时神色大异,气极拍案。
董烨宏问:“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河川老兄突然将所有资产都取走了!”顾青玄猜测道:“他不会是想逃吧?”
“逃?他为什么要逃?”
……
这一天夜里,顾青玄连忙让杨啸宁备马车,他和董烨宏奔去江月楼查看,江月楼正常打烊了,江河川果然不在,张管事都不知道有何异样,只说晚上就没见过江河川,
他们连忙赶去长安令尹府,让长安府尹安排人把紧城门,不放任何人出城去。
这样还不够,顾青玄忙派人去打听晋王府的动向,得知今日晋王妃带小世子去祈元寺祈福,还会夜宿祈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