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半亮的时候,驿馆前便已站满了人。 柳如歌穿着身螺甸紫的衫子,像天边没有褪尽的月色。 不知是天色尚早,还是梅时雨的存在,送行之人虽多,却都悄无声息的站在清雾里。 知府上前说了些官话,一行人跪送着马车远去,秋风携了叶上的露水滴在脸上,一片微凉,久久没人动作。 柳如歌早已经习惯了梅时雨的作风,看到车上鎏金嵌玉也不觉惊叹,只是好奇他从哪里寻来这般的“奇货”。 一路上车里只有阿遥和菘蓝。梅时雨寻了人为她赶车,她没说什么却也没拦着苍术往车舆前坐,那人倒是个会看眼色的的自己退下了。 若说这一路上最随了她心意的,便是不用和梅时雨时时相对。 马车摇摇晃晃,自然看不得书,柳如歌便把两只天然暖炉似的小东西抱在怀里,在心里默默地捋着京城的一条条消息。 阿遥坐在边上,忍不住看向她的侧脸。 她还记得刚从北疆出来的时候,也正赶上王爷身子不舒服。那时候她虽然脸色苍白,浅粉的唇角却总是勾着笑,眼神里的全是揶揄的模样。 三天,不出三天便能到京城。 阿遥心里沉了沉。 一路的奔波,连说话都倦怠,柳如歌只觉得这走得太快太快。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 回京的那一天,她看见京城的第一眼。 阿遥将车帘掀起一角。 城门边守着禁卫,剑刃反射的银光在烈日下一片赭红的身影中格外的刺目。 极目远看,一片的雕栏画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遮天蔽日。白日飞霞,不知是霓是虹,亦或是谁家檐上琉璃的飞光。 有那么一瞬,恍若隔世。 眼前的京城,像幅穷尽了毕生想象的画,柳如歌却没法再置身其外。 眼前走过一个男子,眉目英朗,穿着近卫的圆领袍,笔直的走到柳如歌的车前,将腰间长剑向侧面一甩,跪了下来。 “皇上有旨,请王爷先行进宫”声音莫名的让柳如歌有些熟悉,向帘外瞥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人刚刚转开的眼神。 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了那人是谁。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转过目光,点了点头,阿遥顺势放下车帘。 杨琸在抬头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一缕发丝正抚着那线条勾人的下巴,羊脂玉似的,和她以往一向的凌然格格不入。 神色如常的起身,几个跨步走到车队前,翻身骑上那毛色发亮的枣红大马,马腹上一夹便往宫城里去。 柳如歌听着外面一片喧闹,心里却越发的冷静。阿遥菘蓝看着她突然凌厉起来的神色,也沉默的坐在一边。 少说也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禁卫开路,直接进了宫门。 阿遥掀起车帘,脸色阴沉的甩手放下去,什么都没说,握着腰间的软剑坐着。 柳如歌看她的样子笑了笑,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入宫走得定不是承天门。 承天门,是这宫城的正门。 想着,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笑意。 车舆停在昭和殿,柳如歌下车回看着偌大的宫城。 来路东山汉石铺就,足能走十乘车马百官万众,两侧是朱红深墙,这样的地方,一个孤身而立的人算得上什么?柳如歌转身。 昭和殿并不在后宫之中,只是最临皇上的御书房,一行人便先在这里停脚。 进门进去,是一抱厦,两侧金丝楠木软塌,檐廊两侧是镂空花罗的窗纱,透过来日光瞬间变得如梦似幻,没往里间去,端坐在正厅锦屏前,远山炉里升起阵阵轻烟,香气盈满鼻端。 不过一会,就看见一群宫女嬷嬷低着头举着托盘鱼贯而入。 跪下行礼,“奴婢们伺候王爷更衣” 眼前一片瑾紫樱粉还有各式各样珠翠宝钗。柳如歌笑着起了身。却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王爷,不知一别十年,又回了这宫中可还习惯”本应是热络的问候,入耳的却是阴冷尖细的语调。下一秒就看见梅时雨甩开袍子跨过门槛。 “都下去吧”梅时雨用眼角看着她们。 为首的嬷嬷听了,只把身子弯的更低,声音颤抖着说:“奴婢前来服侍王爷…” “哼”梅时雨白的吓人的脸上扯出一抹冷笑,“我竟不知,皇上身边的事情什么时候轮的上你作数了” 那嬷嬷吓得说不出来话来,只伏在地上一味的摇着脑袋。后宫那里有半个人敢惹眼前的这位。 梅时雨甩了甩手,地上一群人便全慌慌忙忙的低着头后退出去。 他转向身后,几个小太监便拿着托盘上前来,把手往柳如歌的身上伸。 柳如歌后退半步才躲了开,“梅公公”,语气笑嘻嘻的就像全当这是个玩笑。 梅时雨闻声转过身来,笑的整张脸颇为抽象:“哟,王爷哪里用得上真把我们当男人” 柳如歌只是笑了笑“北疆待久了,向来不习惯人伺候的”。 梅时雨听了,作势点了点头,让几个小太监把东西放在八仙桌上,转身去门外候着。 柳如歌站在原地,看着他拿来的那件衣裳。 一炷香之后,柳如歌独自一人随着梅时雨来到御书房侧面的暖阁门前。 “已经通报过了”梅时雨低声说道。 柳如歌正对着那扇两人高的雕花大门,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两侧的宫人把门推开,柳如歌闪身进去,门便吱呀一声合上。 室内的光线温吞,带着缱绻的暖意晕开一片暗香,柳如歌却只觉得心脏要飘出体外,血被抽干似的发冷。 上前几步,转过中间的隔扇,没有抬头,直直的跪在地上。 “父皇”语罢却半晌没听见回答。稍稍抬了头,正看见那带了玉扳指的手正摸着桌上茶盏的边缘。壮着胆子往上看,那人玄黑色的外袍暗纹波光潋滟,金银线混绣的腾空巨龙正盘踞他宽阔的胸膛上。 “起来吧”声音低沉,语气习惯般带着威严。 柳如歌抬起头,眼前这个人,便是自己的父皇。黑月似的双眉,鹰眸光芒内敛,两鬓微霜却丝毫不损他满面的威仪。 皇上同时也在看她,只是那一杏黄束着发的身影勾起了他的些许回忆。 她从来不肯好好的做女子装扮。 在自己身边的便一直都是抹青蓝的长衫。好像哪次,偶然听她谈起的一句兵法,似乎有些出入,两个人便争辩起来,自己激她打赌,输了要穿女子的裙衫,她挑着眉应承下来。 后来,自己让翰林院的人找了整整三天,才寻到了那本兵法。 她输了。 本没以为她能守约,那天下了朝,朝露未晞的时候却看到她穿了身鹅黄的深衣,站在半开的丹桂下。不是他想象里的裙角翩翩,但她带笑的样子自己却记到了现在。 两人终究是没有缘分,他相信她对自己的感情,却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她不愿穿上红妆。 柳如歌看着他的眼神,有了几分明了。 在北疆,杨夫人曾经说过,自己和母后有七八分的像。 皇上也只不过失神瞬间,便反应过来,却看到柳如歌睁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自己,眼睛里三分的小心,三分的欢喜,还剩下满满的孺慕之情。 他当即觉得心里一软。 就算她母后是那样的一个人物,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自认虽生在皇家,但对亲情并不算淡薄更不曾厚此薄彼。 几个儿子养在宫里的时候,都曾在身边亲自教养过一阵,几个女儿虽没那么上心但到底她们都有娘亲疼着,嬷嬷伺候着,在这宫里也都锦衣玉食。 可偏偏只有她,偏偏只有她的孩子,在自己这里受了这般的委屈。 那时候,他环着她,她抱着手里的孩子坐在床边,说要把乔国能有的一切都给这个孩子。 可最后,如歌却只得了北疆的一轮冷月。 “过来”他冲如歌笑了笑,拍了拍榻上的软垫让她过去。 柳如歌没有往塌边坐,只是走到皇上的身边,跪了下去,扑到皇上的腿上。 皇上看着柳如歌一抖一抖的后背,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北疆过得可还好” “还好”,柳如歌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只是总会想起父皇” “就算在京城也不得见,可到底是不一样的”柳如歌似乎是没忍住的在父皇的膝头蹭了蹭脸,“女儿还以为早就习惯了,这才知道…” “好啦好啦”,伸手摸了摸她的肩头,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单薄。 他只觉得那向来被天下装的满满的心隐痛了起来,她从来是所有孩子里最灵的一个。 他记得她才四岁的那年宫宴,几个女儿都穿着绣花嵌金的衣裳,好像天上仙童似的,只有她和她母亲一样一身霁青的长衫。 大人看在皇后的面上自然不会说些什么,但孩子那里管那些个,也不知讲了什么,再看到她的时候就眼眶泛红。 皇后向来不在哭时哄她,他把她抱到膝头,悄声问她要不要父皇给你换身她们那样的襦裙。 她一边抽着气,一边摇头,半晌也是这样奶里奶气的声音发闷得和自己说:“不行,我想让母后知道她不是自己一个人” 如果不是十年前的事,这孩子应该是自己身边最妥帖最放心的女儿了吧。 “快起来”皇上扶着柳如歌的肩膀,“回来了就好,且在宫里住两天。” 柳如歌点了点头,“也好,反正明早便又能见到父皇了” 所有京城的王爷必须随百官一起上朝。 皇上挑了挑眉,眼神紧盯着柳如歌,柳如歌也不躲。在他看来倒是和她一样的倔脾气,随后点了点头,嘴角带上了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