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不似他的面容那般如玉焕润,而是遒劲得像悬崖边沿一株古树。来势汹汹,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被夜风吹凉的指腹出其不意触到了她红绸之下的面颊,王官猛然一惊,扭过脸去。那张蒙面的红绸已经捏在了沈清酒手中,光滑如美人肌肤,而他面前却只剩王官的背影,她青丝乱飞,独自走向月夜深处,在远离他的地方,重新卧了下去。 沈清酒并无一丝丝懊悔。他已看了她一整夜,势要有所交集,才不会枉受折磨。 第二日,众人皆起得很早,距“莲花台”毒发只剩下五日,除却沈清酒,谁人不是寝食难安?天还未曾大亮,便陆续走到了天堑长河之前。碧草丛生的岸汀边稀稀疏疏停泊着十来条木船,小船最多可坐三人,这一行却有五六十众之多。一番商议后,素和派、飞鹰帮不得不留下一半弟子,剩余共三十人便乘上了小船。 山色青,水如烟,破晓前湛蓝的苍穹下,十几条木舟漂荡河上,整齐向七绝桥划去,涟漪一重重散开于河面。 这一路算不得艰险,唯有在六指峰上时才遇了些麻烦,群豪不禁心想:有关七绝桥“擅闯者死无全尸”的传言莫非是谣?船停泊在了绝生峰底,这是七绝桥唯一的来路。沈清酒带路众人攀上绝生峰,告诫决不可走入山阴面,众人便顶着日头沿山脊一路爬上。 “绝生是七绝桥七个怪人中唯一好打交道的一个。他不喜欢晒太阳,便从不到山阳面来活动,七绝桥这才有了一条通路。”沈清酒讲道。 小苗女甩着他的手,问道:“那我们要是去了山阴面呢?” 沈清酒笑道:“那是他的地盘,他没让你进你就进了,他就会想各种法子把你杀掉的。” 小苗女将信将疑地吐吐舌头。 “幺乖,饿了没得,来阿妈这里吃糯米粑粑。”苗妹高声喊着,小苗女朝沈清酒嘻嘻一笑,便向母亲跑去。那苗妹在自己怀里将糯米粑捂得热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衣服取出来,递给小苗女前还眨眨眼,问她道:“幺乖爱不爱妈妈?” 小苗女使劲一点头,捧住苗妹的脸颊一口亲上去,笑呵呵道:“爱阿妈!爱得很多很多哩!”她幼躯被苗妹抱起,一只小手环住苗妹的脖子,另一只小手捏着糯米粑香香地吃,浑然不知愁滋味。 王官蓦然红了眼眶,脚步停滞不前。名叫青歌的手下觉察到她的异状,上前关切道:“宫主?”王官抹掉眼泪,很快便恢复到冰冷面容,继续随着众人攀山。 中途歇息的片刻,她叫来小苗女,问她糯米粑好不好吃。小苗女舔舔嘴唇,很认真地为她回忆那种甜粑粑的味道。王官拿出随身的包袱,道:“这里面有好玩的东西,姐姐不告诉你爹妈,你快玩一会儿。” 小苗女喜笑颜开,几下翻开那包袱,里面尽是些瓶瓶罐罐,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有一个彩漆的竹筒很是精巧漂亮。她懵懂地拔出漆筒盖子,突然一支红箭直窜上天,炸开一朵血红的小烟花! 信号弹! 群豪顿时惊慌,纷纷向此处涌来。小苗女呆立原地,两只手僵硬紧扣,只听王官含笑向众人解释道:“小孩子玩东西,不小心放出了我们的信号弹,大家不必惶忧。”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有脾气不好的责骂了小苗女几句,吓得她啪嗒嗒直掉眼泪。王官爱怜地将她抽泣的身体抱起,心中滋味万千。 上到绝生峰峰顶时,日头已渐西沉,火红的一团裹着云霞蹲踞天边。七条古老斑驳的铁索桥交错着横亘眼前,桥身红锈如血,莫名令人胆颤。 沈清酒长手一指其中某条铁索桥,道:“这座通往的便是绝恨峰。” 群豪随他踏上铁索桥,甫一沾地,桥身便哗啦啦响着,剧烈摇晃起来。脚底就是万丈深渊,一眼望下去云波翻涌,深深窥不到底,一不小心跌落,便真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了。众人起先见沈清酒一马当先,身姿颇为潇洒地大踏步过桥,便没有留意这许多;而今自己真正置身在了七绝桥上,方才觉一步一险,着实惊人心魄。 沈清酒过得绝恨桥后回首一望,见众人还大多踟蹰在桥头,便又原路返回。这厢,王官正隐在人群里,手心悄悄出着汗。忽然一只男人的手掌抢进来握住了自己的手,她立马警觉,正要一掌袭过去,抬头一看却是沈清酒! 沈清酒唤她拉住小苗女,小苗女又拉住自己阿妈的手,苗妹拉着苗哥,苗哥拉着一个素和派弟子,素和弟子又拉住一位江北侠女,江北侠女不情不愿拉住飞鹰帮一个大汉……一行人手连着手,便由沈清酒牵引着渡过了七绝桥,来到绝恨峰上。 绝恨峰相比绝生峰更要高出许多,七绝桥不过抵达其山腰之处。过桥后便是一处幽深的山洞,昏黑无光,四壁潮湿。江北侠女们进入山洞后不久便纷纷退出,直道不适。群豪体谅女子娇弱,加上刚才过桥着实惊心动魄了一番,你一嚷、我附和,便欢欢喜喜出了洞,在绝恨峰周围休憩起来。 崔半掌跟姚朴棠在树下比拼谁的叶刀射下来的果子更多,飞鹰帮帮众和素和派弟子在旁连连为自家掌门鼓掌叫好;苗哥们拿出狩猎的家伙在林中四窜,搜寻野味,苗妹们则劈断树枝架起烤架,生火等待;江北侠女们紧密围坐在一旁,面色严肃,审视周围…… 而沈清酒在地上用碎石子摆出各种动物的图案,兴奋地展示给王官,认真向她讲述着那些稚童才爱听的故事。 “小兔紧紧捧住白马送给它的一颗心,不知如何是好。”他拨弄拨弄石子的位置,又将兔子变成骏马,在骏马身后铺起一道城墙,“白马就要跟随将军主人出征了,它惆怅地在城门外回望,等到日出换日暮,小兔还是没有来。” “小兔带走了它的心,白马在战场上便如同行尸走肉。它从来没有怕过什么,这一次更是勇往直前,因为它想:小兔不喜欢它的心,那么会不会喜欢它的功勋呢?” 王官道:“小兔不喜欢白马,所以白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沈清酒仿若未闻,捡起一根树枝削尖,摆在“白马”旁边,又呲的一声扯断腰上系玉坠的红宝石串,将那些红宝石铺在“白马”身下,轻叹道:“你的话就像敌军的那支箭。白马死在了战场,再也回不去了。” 他拍拍衣袍起身。 地上四散的红宝石鲜艳如血,多像白马的一颗心。王官端详那一滩红宝石许久,觉得沈清酒讲了一个结局太过拙劣的故事,她并不喜欢。逆着光寻找沈清酒的身影,却蓦然看到远处升起的一束袅袅红烟—— 她们的人,到了。 * 一行人重新走入山洞,洞内依旧昏暗湿冷,并无二致。沈清酒在前带路,崔半掌与姚朴棠两位掌门人打亮火石,一个打头一个压后。行了约有半个时辰,突见前方转弯处映出大片光亮,似是有一个极其宽阔的空间。 “机关殿。”沈清酒解释道,“过得此机关殿,便可进入绝恨的住所了。” 群豪随他前行,只见狭窄山洞陡然变得一片开阔,一间雕龙刻凤的石殿赫然出现在眼前,四壁灯火辉煌,玉盏满地,仿佛来到另一处人间。 沈清酒屏退众人,独自进入石殿关闭机关,这才将大伙引入。崔半掌望向石殿玉阶之上空荡荡的楼层,皱眉问道:“沈少庄主,那二楼上面有什么古怪吗?” 沈清酒正欲答话,只见那黑魆魆的楼上乍放异光,几十个身着神女宫火浣衫的妙龄女子持弓拥到栏杆,对准石殿之中的群豪便是一场乱箭扫射! “糟糕!有埋伏!” 众人赶紧退出石殿,孰知石殿大门竟猛然关闭,迅速被那群江北侠女用巨石在门后堵死。没了退路,群豪只好迎面前冲,拼命挥动兵器躲避越来越骇人的箭雨,却始终无法突破。 眼见周围的江湖豪杰一个个血流满身惨叫着倒下去,沈清酒当机立断,呼道:“掩护我,我去开机关,大家紧跟我!” 他凌厉挥剑,抵挡箭势,向石殿的机关处奋力移去。楼上,青歌对着面前亭亭如立的女子急迫道:“九宫主,不能让他开机关!” 那女子脸蒙红绸,身着一袭洁白纱裙,不是王官又是谁?只见她冷脸夺过身旁一个手下的弓箭,便是用力拉紧弓弦,眼利如刀,瞄准了群豪之中厮杀的沈清酒,猛然放出一箭! 沈清酒听得背后急箭破风之声,迅速回眸,那利箭当即穿破他的胸口,滴血的箭头刺出莫长一截! 那一眼,他看见石殿楼上,面蒙红绸的女子露出的一双眼睛,冷漠似铁刃生冰。 胸膛中伤口痛如刀绞,沈清酒蓦然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