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暑气慢慢卷来,亏得昨夜一场瓢泼大雨才稍稍解了闷热。枝头才开好的石榴花,这一夜也不知被打落了多少。 芙蕖在院里打扫花瓣,时不时探头望两眼窗子,细皱眉头:“二爷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呸呸呸,大早上说这作甚,晦不晦气。”流霜端着个铜盆急急过来,担忧地看了眼屋子,拉过她仔细叮嘱,“老侯爷都说了,正经消息来之前,什么都不能信,更不能瞎传。夫人这是第一胎,头三个月最要紧,可千万不能让她听去,连累了身子可不是顽的。” 芙蕖拢起笤帚:“夫人本就孕吐得厉害,这几日还没怎么吃东西,再这么下去非熬坏了不可。” 流霜也垂下了睫毛:“邢嬷嬷前几日子捎来了些爽口的菜谱,我让厨房照着弄,看能不能让夫人多吃点。外头再乱,咱们都不能乱,更不能叫那茗烟阁的钻了空子。”边说边往院子外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炉子上的药应当快好了,你帮我看着点。” 芙蕖点点头,又望了眼屋子,里头仍旧没有动静。应当说,自那日二爷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后,这屋子就再没什么大动静了。 *** 屋内,采薇手肘支在小几上,拿着瓷碗往花盆里浇灌。黑黢黢的药水混入黑黢黢的泥土,最贴近根处的几片翠叶已隐隐显出了黑斑。 这是茗烟阁每日例行要送来的安胎药,表达长兄嫂对她的关怀,只是她从来就没喝过。确切的说,眼下这风口浪尖,除了澜沧院小厨房送来的东西,别的她一概不会碰,便是宫里送来的滋补品,也只让存入库房。 自消息传来后,她几乎日日都在做噩梦,虽知消息还没坐实,皇上也没给出回应,可她心里却没来由得发慌。似分成两半小人,一半在说这些都是真的,他已经遭遇不测,赶快接受现实;而另一半则使劲在劝,说他这么狡猾的人,从来都只有他害别人的份,何曾见过他吃亏?闹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该信哪一个。 这几日不停有人上门,来得最勤的是朱氏,有事没事就不阴不阳地来问候几句,等采薇笑眯眯地要同她一块分享安胎药时,她立马脸色刷白,寻借口跑开,再也没上过门。 老侯爷寻她谈过心,陆家太夫人也来安慰过几句,紧接着她又收到了则琋的来信,都是在劝她得到准确消息前,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身子才是。 只有秦氏是红肿着一双核桃眼来的。原来,沈湛也跟去了,而且同薛晗骁一样半道上音讯全无。 “这下好了,我……终于可以改嫁了。” 秦氏扯起一抹苦笑,手伸入荷包却什么也没摸出来,这才想起里头的花生早已吃完好久。心里不由发苦,某人离开后,竟没个人提醒她要往荷包里装东西。 采薇默默叹了口气,唤芙蕖去小厨房拿碟花生米。其实,除了花生,秦氏还忘了一样东西。她今日穿的衣服,和昨日,前日,甚至大前日都一样。 “我爹就是在战场上没的。”秦氏怔怔地望向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我当时才六岁,我娘抱着我哭了三天,想随我爹一块去了。我坐在地上哭闹了好久,她才心软,没能真把自己吊死。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她哭过。” 四下寂静,只闻得几处虫鸣。 秦氏哽咽了片刻,继续道:“她一直跟我说,长大后嫁谁都好,千万别嫁个武将,我也这么认为。嫁给武将,不就是把自己半辈子的幸福送到了阎罗殿门口,只等人家开门领吗?她千挑万选,最后给我挑了沈家,说沈家世代书香,沈阁老为人又稳重,他的儿子铁定错不了。可惜呀,她老人家看男人的眼光从来就没准过!” 采薇有些想笑,可这笑到嘴边也跟着泛起苦味。 “谁说文官世家就不会出武将?成亲才半年,那不省心的混账玩意儿就学别人投笔从戎了,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软呢!”秦氏自嘲地摇摇头,似回忆起了什么,嘴巴张合了几下,却没发能发出声音。 “其实嫁给个武将也没什么不好,大不了像我娘那样,死了男人就一个人拉扯孩子过日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我这样更好,没孩子拖累,一身轻松,乐意守寡就守寡,不乐意还能改嫁,一点儿没亏!” 秦氏越说越兴奋,眼里微微闪着晶莹,拿茶当酒一连灌下三大碗。呛到后又是一阵猛咳,涕泗横流,嘴上却还在笑。 “我都还没给他生孩子,他怎么就敢死呢!” 悲伤太过庞大,她再也支撑不住表情,伏在案上大哭起来。 送走秦氏的时候,已近黄昏。采薇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绯红的石榴花落满全身时她才回去歇息。 昨夜的雨是从亥初开始下,到子时歇了片刻,丑正才至最大,其间还响了几声闷雷,直到寅时三刻才彻底止住。 为何她会知道?因为昨夜,她就这么坐在床头,呆呆地听了一夜的雨声。看着天色从鸦青没入纯黑,最后再慢慢泛起鱼肚白。 子夜时分,她还不争气地开窗许了个愿,如若这雨能在天亮之前停下,那他就会在天亮之前回来。后来,雨水果然没捱到天亮,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果然,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神仙,就算真有,也都是既聋又瞎不干实事的。 不过这雨也算没白下,她好像一夜间想明白了许多。 一切都还没确定,自己绝对不能先乱了阵脚。不能哭,更不能闹,要像从前一样。 她还有孩子,就算薛晗骁最后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要保住他们两人的孩子。外头等着看笑话的人越多,她就越不能妥协。 采薇随手丢下瓷碗,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芙蕖,摆饭。” *** 可事情好像越来越糟了。 身体一向康健的宣德帝,突然哼哼唧唧地病倒了。皇后领着一大帮太医急急忙忙过去,却被一道口谕拦在了寝殿外头: 暂避朝政,由白贵妃伺候汤药,皇后只管安心统领六宫,还宣白蒙入宫,重新整肃宫防戍卫。 朝中一时乱做一团,奏本如雨下,有人劝皇上万万不可封闭天听;有人骂白氏兄妹祸乱朝政;也有心怀叵则之人拟折子暗示薛沈二人有意在外逗留,恐生异心,务必尽早除之。 京城七十二坊也跟着闹腾起来,皇上究竟为什么病了?薛沈二人到底哪去了?白氏兄妹究竟有没有不臣之心?七嘴八舌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暑气越来越浓,雷雨也跟着加频脚步。 草原上的水草一日丰美似一日,放养在那的马紧跟着长了膘,而住在那的哈卓人也随之心情大好,时不时驾着小肥马来边境遛弯,顺手打劫几家中原田舍,强抢几个中原姑娘。 消息快马传入京城,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 现在哈卓使团仍在京城,想控制住北境的局势也不难,拿刀子在那格萨世子的脖颈上比划两下应当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关键的问题就是,依照如今京城的局势,谁,敢去拿那刀子?是卧病不起的宣德帝?还是下落不明的薛都督?亦或者说是同气连枝的白氏兄妹? 文官愁白了头发,武将咬碎了牙齿,没人敢做着出头鸟。 正当格萨领着一大帮子人欲招摇过金殿,对百官出言不逊之时,有人站了出来——宋则琋。 刀斧加身而不怵,暗箭森然也不惧,大步上前,指着格萨的鼻子就是一通忠孝节义。世子爷愣是把嘴巴都气歪,也没能开口反驳他一句。 自那之后,则琋再次成为全京城闺秀们的梦中情郎。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的三大谜团仍旧未解,可好在北境消停了许多。 采薇喝了一大碗菌子汤,歪在美人榻上听薛晗秀听她讲新鲜的话本子。 她近来身子倦怠得紧,连屋子都不想出。薛晗秀怕她一闲下来就会去想二哥的事,便总来澜沧院陪她,从外头搜罗各种好玩有趣的事说与她听。 采薇也乐意同她聊天,这孩子天生就招人喜欢,即便自己恨透了俞氏那一房,却如何也讨厌不了她。 而今的侯府,大概只有老侯爷和她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如果可以,她真心希望,即使日后两兄弟彻底撕破脸,这孩子也能不迷失自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薛晗秀好不容易说服采薇,扶她到院子里散心,外头就递来一张帖子。说是皇上龙体初愈,皇后欲于宫中摆宴冲喜,邀京城一众命妇入宫为皇上祈福。 采薇反复翻看帖子,同之前芳华宴的那张一样,应当不是伪造的,可她心里总觉着毛毛的。 正欲以孕中身子不爽为由推辞,却见传话的小內监偷偷上前,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皇后娘娘托小的给夫人带句话,事出突然,望夫人见谅,实有要事需与夫人相商,望千万入宫一叙。” 采薇茫然地摊手一看,顿觉头顶昏暗。 赤金锻造的印信,世间仅此一块,上头的“霖”字依旧醒目,可比那字更让她惊心的,是正中的几道红褐色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