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要与黛玉见面,宝玉心内又急,又怕,又忧,又喜欢。他急的是与黛玉相见后,唯恐黛玉瞧出什么。黛玉是天底下最明白他的心的人,怎么会瞧不出他与往日的不同;但若瞧出来了的话,他又担忧若自己不如实相告,惹了黛玉生气该如何是好。若只是简简单单地生他的气,倒也没什么,黛玉便是比往日更刻薄一百倍,他也能受着,就是怕她郁郁不乐,身体受不了。但一想着要见到黛玉了,又欢喜得不得了,这段日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去见黛玉。如今只要旁人轻轻地推他一下,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他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膀了,飞到潇湘馆去。 从贾母处出来,宝玉便魂不守舍,但众所周知他是个痴性子,且鸳鸯进来常听袭人说,宝玉转了性,不像往日一般喜欢和姊妹们取笑了,因此也不疑有他。但又怕他魂不守舍的到了潇湘馆,惹了黛玉生气,再传将出来惹贾母担忧。因而与他顽笑道:“宝玉,往日里你最爱看些杂书,很是知道些稀罕物件。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宝玉虽心中五味杂陈,但知鸳鸯是担心他,不认拂了她的好意,便强打其精神顺着她的收看去。只见鸳鸯后的小丫头捧着几匹绢纱,笑道:“这不就是蝉翼纱吗?这个银红色给到林妹妹那糊窗户正好。” 鸳鸯笑道:“你也错一回,看日后还敢不敢取笑我们。上次我的胭脂只不过熬得久了一点,你就偏来啰嗦了好一通。不过倒也情有可原,连你的风姐姐都不认得。她往日里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道。她也不知怎么从库房里寻了出来,本来是要送来给老太太糊抽屉的,哪知老祖宗见了,就说要把这银红色的送给林姑娘糊窗户。” 宝玉天生一种呆性情,但凡与女儿家有关的,他都格外在意。这绢纱虽则不是什么稀罕物,但颜色娇艳明润,轻轻柔柔的,和未出嫁的女儿正是一般模样。因此虽心中情绪翻滚,也还是仔细地再往那小丫头手上瞧了过去。 一番打量后,心中突然犹疑不定。见他瞧得仔细,鸳鸯一边引着他往前走去,一边笑道:“这只怕也就老祖宗认识了。这个纱年龄只怕我们还大。也不怪你认错,原也有些象,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 “这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宝玉心中更是打鼓,他刚刚仔细打量后便认了出来,但前世是到了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到了潇湘馆,贾母因见黛玉的窗纱旧了,给黛玉糊了窗户。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便被风姐姐寻了出来。 又见鸳鸯一番殷切,便细声回到:“妹妹那里竹子多,素净高雅;只是这春日里到处花红柳绿的,反倒显得她那里太过冷清。把那‘霞影纱’拿去给她罢。她也喜欢这颜色。” “正是这话。还有其它的颜色,我看那‘雨过天青’倒适合你那里。你那若再多一些颜色,倒显得过于堆砌。那松绿色我让人拿去给宝姑娘做帐子去了,秋香色也给了她糊抽屉。” 宝玉笑着摆摆手道:“我那里就不必了。拿去给林妹妹用罢。” 鸳鸯本就存着要让他高兴的心里,这般一路走来,宝玉倒似缓过来了一点,不像先前一般神色黯然。 带走到潇湘馆,才进院门,就见紫鹃带着一众丫头在晒书,好一会都没人注意到他们。鸳鸯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忙成这样,我可还能讨一杯茶吃。” 紫鹃回头看到宝玉,心中好不开心,却不显露,对鸳鸯笑道:“你来怎么会没茶喝,若你愿意见我,我天天端茶到你那里,伺候你喝下去。” 听到外面的动静,雪雁掀了帘子出来,先是给宝玉问好,又道:“鸳鸯姐姐赶紧进来,外面有风,我给你倒好茶。” 鸳鸯道:“我今天偏要紫鹃给我倒茶喝。她这一段时间也不知忙什么,都不来寻我们说话,还说我不愿意见他。我今天要和林姑娘告一状,看他还敢埋汰我。” 紫鹃上去捂着她的嘴道:“姑奶奶,你赶紧进去罢,我去洗把手,这就给你端茶。我们姑娘天天都想去给老祖宗问安,只是她身子一向不好,这几日更是咳个不停,怕过了病气去。” 宝玉这便着急地拉过紫鹃待要细问,却见黛玉已从屋中出来,站在廊上看他们说话。原来黛玉在屋内听了好一会,却见他们还不进来,又怕宝玉担忧她,在外面便又拉着紫鹃问。出来一看果不其然。 宝玉一下子便不再言语,只定定的站在那,头都不敢抬,拿余光去看黛玉的裙边。他心里好似一杯冰水泼来,四肢俱都动弹不得,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会哭了出来,惹了黛玉担心。 黛玉见他这反应,又想到他这段日子总不见人,只当他与自己生分了,好不伤心。只她对宝玉一向有性子,因而也不管他,只招呼鸳鸯道:“鸳鸯街机,赶紧进来罢,我让紫鹃给你倒茶。” 鸳鸯并紫鹃一众人等,都知这两人平日总是闹小孩脾气,却也不当回事。鸳鸯还待将宝玉拉到屋里去,却见宝玉一动不动,只管低着头。 黛玉也不管他们,自己先进了房间。外面,紫鹃推了鸳鸯进屋去,自己留在院子里与宝玉说话:“你难道还不知道她?她刚刚迎出来,可是为了谁,你不知?待会她难受起来,你又要担心,陪着她难受,何苦来着。” 过了好一会,紫鹃才听到宝玉回道:“妹妹的身子又不好了。” 紫鹃道:“好不好,你自己问去。我却不做你们的传声筒。”便笑着,拉宝玉进屋。宝玉本来是怕极了见黛玉,但又实在担心,怕黛玉因生他的气,上了身子。这才随着紫鹃进了屋。 只见黛玉坐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鸳鸯带来了的软烟罗道:“这‘雨过天青’拿去怡红院罢。我留着‘霞影纱’便好。只我有吗?” 鸳鸯笑道:“这是老太太看你屋里纱窗旧了,便让将‘霞影纱’送来给你糊窗户。本来我也说‘雨过天青’给了宝玉,但他想着你喜欢这颜色,便让我送来给你。还有一个松绿与秋香色,我想着宝姑娘屋里很是素净,老太太又喜欢姑娘屋里精致一点,这会儿又没空寻些器物给她,便做了主给她送去了。” 黛玉听到宝玉与她让纱,稍稍舒服了一点。又想到宝钗有亲妈疼着,亲哥各处给她寻摸东西,逗她欢心,心中又一酸,因而道:“她那里需些暖色,只宝姐姐只怕不稀罕这些东西。”黛玉还待说,宝玉便过来拉起了她的手。 黛玉撇了他一眼,也不舒服,作势要将手抽回来。却听到宝玉问:“妹妹,你可好?”抬头望去,只见宝玉眼睛红了,一副担心的样子。低声回道:“你既然不愿理我,又何苦来问我这话?” 这时,紫鹃便悄悄地拉着鸳鸯出了屋,留他们两个在屋子。宝玉恍若没有听见黛玉的话,又问了一句:“你可好?” 黛玉这才仔细向他看去,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自己平日里与宝玉玩得最好,他最近却屡屡见不到人。因而也不说话,只低头垂泪。 宝玉见了她这样子,之前想的要离黛玉远远的念头,忽的一下便没了。他实在不忍心看到黛玉蹙眉的样子,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暗道,自己往日自诩最懂黛玉。怎么偏偏就有了那般念头,若与妹妹生分了,妹妹岂不是要天天在这偌大的贾府独自黯然神伤。 黛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哭道:“你何苦来惹我,这么打自己,你是要我病了才好吗?你走罢,我却不敢让你来见我了。” 宝玉赶紧拿了帕子去给她抹眼泪,但黛玉却偏了头,不让他碰。宝玉这时也哭道:“好妹妹,我只愿你好好的。纵使我千般万般不是,你又何苦伤心呢?我的心,你是明白的。你的心,我也是明白的。” 黛玉抬头问:“我知道了。” 宝玉又接着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便是你知道了,今儿我也要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 “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妹妹,你可好?” 黛玉不意他这般大胆,抬头望着他到:“我好得很。你可好?” 宝玉答道:“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