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一轮皓月高挂于夜空,散着点点清辉。今日正是元宵佳节,湖边灯火通明,家家燃起暖烛,街上人影幢幢,行人手中皆提着花灯,流连于街市间便汇成一片灯海,热闹的人声不觉间逼退了湖上寒风。 街上游人如织,湖上也泊满了画舫。船上尽是些富贵人家,那些公子小姐们个个身着绫罗绸缎,嘬着美酒望向天边明月,时不时还对月吟出几句“落花无情寸断肠”之类的酸诗。 烟火升上夜空,霎时将这黑夜照得恍如白昼。今夜,又有多少人沉醉在这场纸醉金迷的美梦之中? 湖边一座半高的楼阁上传来笙歌阵阵。这楼阁,真可用“金碧辉煌”四字来形容:朱漆涂就的圆柱上绘着分外妖娆的牡丹、芍药,金粉涂饰着金丝楠木制成的阑额,窗栏上的雕花纹路肆意地蔓延着,却被那卷起的珠帘掩去一片,玲珑宫灯中透出的光照亮了琉璃瓦,似是要与那明月争辉。然而这建筑上最耀眼的景致却是那群被裹在桃色薄纱中的可人儿。 美人粉腻酥融娇欲滴固然诱人,只是这脂粉之气未免过于馥郁芬芳,倒是熏跑了不少书生模样的穷酸小子。这里便是杭州城中最有名的烟柳之地:醉梦阁 夜幕下,有人夜上高楼独倚阑杆。烟火绚烂,映照着伊人如花的笑靥。 这杭州城,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在这儿啊,可算是找到你了!”循声看去,只见一浓妆艳抹的矮胖妇人扭着小步走上了楼。这妇人虽已年老色衰,身材发福,然仍能依稀从眉目间看出一丝风韵,想必当年也是位名动杭州城的美人。 “桂姨,怎么了?今日元宵节,本该没我什么事吧?”只见那倚阑之人朱唇微启,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语者话音落,现出一副如画的眉目,一头如泉墨丝挽了个小髻,轻垂于肩头,衬得那如玉的肌肤更加细腻。 眼前这位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举手投足间却带着江南女子固有的那份娉婷婉约,也确是位绝代佳人了。 “吟儿啊,你可还记得那位长安城来的王大人?”妇人脸上笑意盈盈。 女子闻言敛住笑容,起身。 “桂姨你说的是那位常来醉梦阁的王迁,王大人?” “没错,就是他。这位王大人明日就要回长安述职了,他见过你为姑娘们作的画,今晚特意带了夫人来我们这儿,指名要你为他夫人画像。” 那名叫王迁之人是当朝皇帝钦点的杭州长史,亦是醉梦楼的常客。 这人可真怪,竟带自己的妻子来这种烟花之地画像。 她道:“好,吟儿这就随桂姨去。” 她叫林末吟,是这醉梦阁中唯一的女画师。末吟自小被醉梦阁的老板娘桂姨收养,虽长着一副清丽容颜,却不愿露面接客,平日里只喜欢待在这阁楼之上,看着街上往来行人,那一张张满是愁绪的脸上写着不同的故事,时间久了便能窥见这世间的许多离合悲欢。有时她也会远远地看着湖对岸的青山,在那个她望不到的远方,也许就藏着她一直在渴求的东西。 这世间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比如她林末吟会画画这件事就是如此。 末吟小时候只是被当成寻常孩子养在青楼,只是在脂粉堆里混了那么久,她竟未沾染一丝风尘女子的艳俗气息。一日那位刚接完客的头牌姑娘回到房间,却见小末吟正用她画眉的石黛在手绢上描着什么,走近一看,帕子上竟绘着一株栩栩如生的兰花。后来桂姨见让她接客不成,便叫阁中的画师教授她绘画,几年之后她便青出于蓝,在画技上将几位师傅远远地甩在后头了。这些年以来,末吟倒也成了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画师。 而今日来求画的这位王大人,倒也是位有着传奇经历的人物,民间甚至流传着一些以他为原型的话本。 王迁,字徙之,年轻时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至于穷到什么程度呢,这话本上也有描述:“家徒四壁”已经无法形容他家的穷困程度了。他那家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个用茅草搭起来的棚子,平时就是吃点野菜稀粥,一年四季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这王迁和他的娘亲就这样在那草棚子里一住就是一十八年,而这十八年间王家母子就一直受当地一家江姓大户的接济。谁知王迁不光拿了江家的钱,还顺便凭着自己的那张俊脸拐走了江家小姐的一颗真心,两人早就瞒着家人私定了终身。 后来王迁上京赶考,江老爷硬是要把江小姐嫁给亭长的儿子,江小姐为了反抗是又哭又闹还上吊的,而平日里最疼爱女儿的江老爷这次却铁了心要把女儿嫁出去,怎么也不肯松口。父女俩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直到大婚那日,江小姐一身凤冠霞帔,终于等来了高中状元的王迁。江小姐也是从那天起,变成了王夫人。 从此他与江家小姐的故事也就被传成了一段佳话。只是一旦见多了王迁在醉梦阁中的丑态,这则画本的真实性就很值得怀疑了。 醉梦阁中灯火通明,显得那条未置烛火的楼梯愈发昏暗。 楼下,一位老爷模样的人端坐于席间。那人体态臃肿,却衣着华丽。他左手搂着一位美人的芊芊细腰,右手还腾出空抚摸着另一美人的脸蛋,笑得脸上横肉不住得颤动,那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的油光。这人便是王迁。末吟实在是想象不出这张脸当年是怎样将江小姐的魂儿给勾了去的,毕竟它现在看来有些令人作呕。 王迁身旁有一妇人身着素衣,在那一片桃红柳绿中显得分外凄惨。她的五官倒是长得十分大气,只是带着一副苍白的面色,脸上涂着浓重的脂粉,却仍盖不住她的虚弱病态。妇人大约是第一次来到醉梦阁这种烟花之地,而她的丈夫王迁又撇下她深陷于温柔乡中不可自拔,她立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很是惊慌。 “王大人,吟儿来啦!” 桂姨的一声唤似是把王迁从美梦中拉了出来,这位明日便要回长安述职的王大人脸上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 “吟儿见过王大人。”末吟说着向自己对面那人行了礼。 王迁见了这位传说中杭州最有名的女画师,脸色稍顿。 “怎么,王大人见惯了我们醉梦阁的漂亮姑娘,如今看到吟儿这张脸有些失望了?”末吟笑道。 座上那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起身理了理衣裳。 “哈哈哈,王某人早就听闻林姑娘不仅画技精湛,人也生得仙姿佚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末吟浅笑:“大人谬赞,蒲柳之姿罢了。”接着,她又话锋一转,望向那位素衣妇人,问道:“这位,想必就是王夫人吧?” 那妇人身子一颤,如大梦初醒,脸上强挤出一个笑容。 “让姑娘见笑了,妾身今日前来是为了求得姑娘的一幅墨宝,也不负来杭州走的这一遭。” “那就请夫人移步阁上,画室便在其中。”末吟欠身行礼,示意王夫人随自己去。 妇人随末吟上楼,身后传来的筝乐华音混着刺耳的笑声在昏暗的楼梯中回响,久久不肯散去。 宣纸在桌案上缓缓展开,而末吟面前那人脸色竟比那纸色还要苍白。 末吟双眉微蹙,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听闻王大人明日便要回长安了,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夫人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林姑娘……” 她正执笔蘸墨准备作画,此时被王夫人一叫像是失了神,只是呆呆望着她身后那片虚无的黑暗。 王夫人却笑了。 “姑娘可愿听妾身讲一个故事?” 已经忘记是多少年前了…… 有一对孩童,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那小男孩曾经对小女孩说过:“日后待我俩长大了,我定要你做我的妻子!”呵,现在想来也许男孩儿那日说的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可那女孩儿却把那话当了真,一心以为自己将来会是他的妻子。 那个男孩儿家里很穷。穷到什么程度呢?男孩儿从小和他母亲相依为命,两人在一间茅草搭的屋子里生活了一十八年,平日里为了省钱读书,就喝点稀粥吃点野菜,所以那男孩儿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是面黄肌瘦的。那女孩儿姓江,江家在当地却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而江家家中就女孩儿那么一个独生女,因此她从小就备受宠爱,就算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那位宠她的爹爹也会想办法为她摘来。 男孩儿家中没有钱,只能为女孩儿家做工。他在她家什么都做过,砍柴、挑水、喂猪……这些女孩儿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那日她爹爹说过:“你再为那穷小子求情我就让他从我们家滚出去!” 男孩儿虽然人穷,但志不穷。他从小就发奋读书想着有一日能考取功名。长大后,女孩儿的爹爹看他确实是文采斐然,便聘他做了女儿的教书先生,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 那年他在河畔为她折了一枝桃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今日见来,这桃花却不及眼前美人来的惊艳。”她含笑,低头不语。 他牵起她的手又道:“我即将上京赶考,此去长安路途遥远,你可愿意等我?” 她甩开他的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你去便去了,要我等你做什么?” “待我求得功名归来,我愿许你一世欢颜……” 她信了。而他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自此杳无音讯。她不知道他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曾跌下山崖摔断了腿,在半路遭山贼打劫丢了半条命,就像他也不知道她曾为他夜上西楼,对镜消瘦。 此时当地亭长的傻儿子正到了适合婚配的年纪,那亭长挑来挑去,正选中了江家的宝贝独生女。正所谓民不与官斗,亭长官职虽小但也是个官啊,纵使女孩儿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违了亭长大人的意。女孩儿被锁了起来,等着大婚之日的到来。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等着,却怎么也等不到他的消息。有人对她说:“那穷书生怕是在长安贪图富贵负了你。”她不信。也有人对她说:“那人怕是落第无脸回来见你了。” 她道:“他会回来的。” 大婚那日,有人说:“他怕是死在半路上了……”她不语,只是藏了把匕首于袖中。 “徙之,我至死也不负你……” “后来呢?” “他终于还是来了。他衣锦还乡,身着红袍,骑在骏马上,显得格外高大威武。我记得他说:‘久等了……’” 屋内静得出奇,纱帘隔绝了屋外的风声笑声人语声,此刻沉默在恣意地蔓延。 多么讽刺……可叹的是时光无情人心易变,当年那个面若桃花的懵懂少女已然成为憔悴忧郁的弃妇,而那个曾许她一世欢颜的书生如今正在楼下与别的女子缠绵。 “这故事,还真是可歌可叹呢。”画作已成,末吟搁笔看向王夫人。 “姑娘不信吧……因为徙之……可我明白那些不过是男人逢场作戏罢了。” 妇人说得那样轻,与其说她是在向听者解释,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唉,但愿她自己真的相信吧。 “在姑娘笔下,妾身好像又年轻了几岁呢。”妇人凝视画卷。 末吟望着她的侧颜,“是夫人本就生得绝色。” 移步楼下,画卷缓缓展开。纸上,那女子双颊微红,眼帘低垂,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俨然一副刚出阁的娇羞样子。 王迁紧盯着画上女子,大概是想起了那年,他曾折花小河畔说要许她一世欢颜,又或许想起了她在大婚之日一身凤冠霞帔,艳如桃花,手中却紧紧攥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转头看了看妇人,闭上眼轻叹一声。 “夫人,走吧。” 那两人离开后,灯火、美人皆散去,只有末吟怅然,立在原地。 他爱的,是否只是那具定格在纸上的美丽皮囊?而她一直等的,不过是当年那位初心未负的少年郎。 她哑然失笑,这身在醉梦阁中的人本就醉生梦死,怎么还有心思哀叹他人。 人生,不过一场梦而已。 夜已深,空中星光稀疏,只留那轮明月独守空寒,杭州城在一片寂静中沉沉睡去,坠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