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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是梦呢?

那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十年。

叛军势如破竹,禁军苟延残喘,混战并未持续很久。

叛军打进兴庆宫的时候,宫女内侍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整个大殿空荡荡的,只剩下锦瑟一人伏于她榻前,用剪刀割了手腕。

殿内所剩不多的珍宝首饰被叛军洗劫一空,多宝阁被翻得一团乱,铜香炉也翻倒在地。

恍惚过了很久很久,杂乱的喧嚣终于归于寂静,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

隐约是内侍监王荣在问些什么,语气小心翼翼,恭敬十足:“姜后谥号一事,摄政王有何主意?”

谥号?摄政王?

那人却不答,兀自推开半敞着的门进了殿,玄色皂靴在地垫上留下几只血色脚印。

姜韫恨得呕血。

这乱臣贼子粉墨登场,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了,连一国太后的谥号都要由他定夺!

枉她往日与他明枪暗箭争来斗去时还敬他是个胸有谋略之人,谁曾想他如今为了夺位竟如此不择手段。

姜韫眼睁睁地看着通身肃杀之气的沈煜一步一步往里走,在她榻前一丈远处停住。目光似是透过层层纱帘,凝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

殿内阒静一片,沈煜在那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久到素来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内侍监王荣候在一旁,骇得浑身打颤。

姜韫越发觉得沈煜可恨。成者为王,到头来他还要这般得意洋洋地欣赏败寇的惨状,来折辱她。

她恨不能借尸还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捅他几刀。

良久,沈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提步出殿的时候不慎撞了一下翻倒在地的铜香炉。

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王荣忙不迭上前去扶起了香炉,嘴里一叠的告罪,一抬眼见这阎王爷面上仍是无情无绪的模样,又连忙闭了嘴。

姜韫冷眼看着,见沈煜在原地顿了会儿,忽然提步朝玉扳指掉落的角落走了过来。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王荣见此弓着腰跟过来,一眼瞧见角落里的玉扳指,赶忙抢在沈煜前面捡了起来,用衣袖细细擦净,献宝似的呈给沈煜。

姜韫暗骂自己瞎了眼,一手提拔了这么个玩意儿。

沈煜顿了一下,半晌接过玉扳指,端详了片刻,神色晦暗难辨。

“上等的青白玉扳指,很是难得一见。姜后极为珍视,日日拿在手里不离身的。”王荣谄笑着道。

沈煜仍未搭理他,兀自将玉扳指戴在手上。

大小刚刚好,明显不是女人的尺寸。何况扳指这东西本是射箭时戴着护手用的。

王荣见状心里一突,稍压低了声儿解释道:“这玉扳指……听说是姜七郎姜韬的遗物。姜后嫡亲的弟弟,太元五年死在边关那个。”

姜韫气得想从扳指里出来杀了这个叛主的畜生,王荣毫无所觉。他胆战心惊地觑着这位新主子的脸色,心里越发没底,暗怪自己太过心急,东西都没瞧清楚就捡起来递上去,惹了晦气。

王荣越发弓了腰,一打眼瞧见沈煜衣摆上大片发黑的血污,心下戚戚。这位阎王可是自个儿冲锋陷阵,杀了一天一夜,一刀一枪夺来的天下。

他正欲惶惶然请罪,却见那衣摆一转一下子消失于眼帘。

……

姜韫怎么也想不明白,沈煜一介王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瞧上了这枚玉扳指。

何况她和姜韬之死皆与他脱不开干系,他就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她原以为葬礼封棺那日便能去轮回了,却仍是被沈煜戴在手上,眼睁睁看着漫天的素缟之下,长长的仪仗队护着那方棺材一路延伸至皇陵去了。

老天为何到死也要折磨她?让她十年筹谋付之东流也就罢了,还要让她日日看着敌人享用这天下。

宫变落下帷幕,新帝初登基,朝野人心浮动,一应政务通通由摄政王处置。

一连半月,沈煜皆留宿于太极宫,日日押着政事堂那些暗地里骂他反贼的老臣协同处理朝政,恩威并施,杀伐果决,只用了短短一旬便稳住了动荡的朝局。

姜韫看着沈煜坐于满是奏章的案前殚精竭虑,只觉得荒谬。

她想起最初在御花园里惊鸿一瞥,瞧见他在宴上与功勋子弟们一起投壶,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信手连中三发,不骄不矜。

彼时她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绝非池中物,结交为上,切不可为敌。

可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在这牢一样的深宫里困了十年,熬了十年,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打更声传进来,王荣弓着腰进来禀报,净房已备妥当。

沈煜闻言,揉了揉太阳穴,褪下外袍,取下玉扳指搁在案几上。

王荣上前去服侍他,心急之下一个不慎把玉扳指拂落在地,那玉当即裂成了两半。

姜韫眼前一黑。

沈煜心口一跳,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王荣吓得魂都没了,当即跪下请罪,手脚发颤地去捡。

沈煜踢了他一脚,浑身戾气难掩,声音阴沉如自地府传来:“滚出去领死。”

王荣捂着肚子痛呼,求饶也不敢了,仓皇之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姜韫意识越来越薄,往事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浮现,她渐渐感觉灵魂从破碎的玉扳指里抽了出去,变得很轻盈。只消风一吹,她便能越过高高的宫墙,瞧见宫外的风景了。

沈煜俯身将碎成两半的玉扳指捡起来,沿着裂缝拼在一起。

怒火渐渐消散,转而是潮水一样袭来的失落。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裂缝,怔了好久。

“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宫去雍和看日出吧?”

沈煜轻声道。

姜韫却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