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里看得出来,从下了马车到客房里,夕儿一直魂不守舍,方才吃饭也不见夕儿出来。慧里怕夜深了,厨子们就都休息去了,便叫下人准备好吃食,亲自端进了夕儿的房间。 夕儿依旧蒙着眼睛,但她熟悉慧里的脚步声。 “过来吃些东西吧,应该是合你口味的。”慧里给夕儿摘掉纱布,将晚饭往夕儿面前推了推,“这房间里只有你我二人,大可放心。” 夕儿端起离得最近的粥喝了两口,便夹了一块肉递到慧里嘴边。慧里自然是吃不下了,想要拒绝,眼看着夕儿的手又往自己嘴边又伸了伸,便拗不过她,张口吃下。也怪不得夕儿要给慧里喂些吃的。慧里很是瘦弱,明明大病初愈的是妹妹,可姐姐看起来更要纤弱几分。 不知不觉,慧里已被喂得满嘴的菜,夕儿还使劲夹菜往慧里嘴里送。两人被这一窘态逗笑,好不容易慧里吞咽完,夕儿才将将喝了几口粥。慧里有些置气,“你若再夹菜给我,自己却不吃,我就不让你住与我挨着的屋子了。” 夕儿装作可怜,假模假样地往自己碗中夹了几个菜。慧里看见夕儿与自己逗趣的样子,才发现妹妹也有几分小女子的天真模样。眼前的夕儿无忧无恼,但慧里看得明白,她并非真如此刻天真烂漫。也罢,将她的伪装一并包容便可。 慧里一边守着夕儿,一边说:“出发时我曾与父亲商量,将你认作大漠人,虽你在容貌上与大漠人有些微不同,但只要妆发合适,无人会多言。同行的人只知道公主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妹妹,并不知晓你来自何处。” 夕儿端着半碗粥僵在一旁,有口无言,你竟什么都没问,已为我做了万全之策。 慧里捋了捋夕儿额前散落的碎发,“我说过我要护你,在大漠如此,到了中原也一样。” 见夕儿不动弹,慧里便接过粥,用勺子舀了喂给夕儿,夕儿顺从地一口一口喝下。慧里将走时,手被夕儿牵住,摊开。夕儿在慧里手心里清清楚楚地画了一个“青”字,然后似不舍离开一般手指抚住慧里的掌心,后又抬起抚上自己的心口。 “对你很重要?”慧里问道。 夕儿点头。 第一次夕儿讲起她自己的事情,慧里有些开心,随即便是心疼。慧里摸摸夕儿的头,“今天你很累了,早些休息,来日方长,你告诉我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听。” 慧里走后,夕儿便睡下了。可梦中的情节太过惊险,吓出夕儿一身冷汗惊醒过来。夜太深,周遭安静得厉害,凉意袭来,夕儿全然没有睡意,便出了房门。烛光很弱,眼下的路不大让人看得清。夕儿索性闭上眼,摸着走上最顶层的应星楼台。 十岁时,夕儿,不,陆绵。那时的陆绵曾与一位青衣少年比肩站在此处,为脚下的这座酒楼取名字。 “青衣哥哥,父亲允我来给这酒楼想一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好?”还是孩子的陆绵巴巴看着少年,等待他的回应。 少年一拂袖,往楼台边上靠了靠,昂首欣赏满天星辰,并无意帮陆绵想名字,“既然是你父亲允你来取名,便只要是你取的都可以,你怎能假以旁人之力。” 陆绵见青衣哥哥单单看着天上,无意搭理自己,便嘟囔着嘴巴,“你如此喜欢看星星,你与它说话,它会回应你吗?” 少年轻笑,“无须回应。它的一切都是定好的,在哪个位置,什么时候闪,什么时候泯,全已注定。是我们这些凡人在回应它罢了。” 小陆绵似懂非懂,大声一吼,“我知道了。” 陆绵太过声大,惹得少年低头看向陆绵,有些不明所以,“你知道什么了?” 陆绵开心道,“这座楼就叫应星楼,父亲听了定会夸我取得好。”说完开心地围着少年蹦跳起来。 少年就着星光将陆绵紧紧看住,生怕稍有闪失,这小娃娃就不小心从楼台上坠下去了。 少年本是江湖人,从陆绵识字明理那日起,便在陆家做了陆绵的小师父。入陆家庄时,少年身着青衣。初见,陆绵便唤他青衣哥哥,庄里的人也随了陆绵将少年唤作青衣。青衣教陆绵习武三月便离开三月,三月之后回来又教三月。陆绵问起缘由,青衣说,你找得师父学了东西去,我也需找我的师父学些东西。陆绵为此总是抱怨,为何不能求老师父来此处一并教了俩徒弟,省得陆绵挂念。 最后一次青衣离开陆家庄时,陆绵将要成年,却依旧耍起小孩性子不让他离开。青衣收起被陆绵扯住的衣袖,勾起唇角,眉眼清冽,“习武当心无杂念专注一心,三月后我来验你,若是你能赢我一次,我便告诉你我的名字。” 陆绵一愣,怔怔看着青衣,久没话语。原来青衣不是名。 只听见青衣指着陆绵身后的陆家庄大门:“回吧。”那一日,与往常径直离开不同,青衣看着陆绵进了陆家庄,直到陆绵彻底走远,大门关上才上路去寻他的师父。 夕儿正沉溺在往事里,想念久不见面的青衣。许是眼上的伤未好,今夜的星叫人一颗也看不清。正想要站上高台离天空更近一些,却听见有人正往楼台上走。 来人步履稳健,声声渐进。夕儿来不及躲避,便背对来人站定,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知董阏姑娘在,麟羽贸然至此,实在打扰。” 夕儿闻声,没有直接转头。麟羽刚刚要走,又转身回来,话到嘴边,想与董阏姑娘说一说。 “董阏姑娘是否相信,在这世间有与自己长相一般无二的另一人?” 夕儿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变得平淡。想着莫不是白日里,纱布只遮住了眼睛,叫麟羽认了出来。 麟羽见夕儿没有动静,并没有在意。使臣早有交代,董阏姑娘除却眼疾且不能说话,叫旁人莫使得董阏姑娘为难。但是这位大漠女子从下马车时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她虽纱布遮眼,却轻车熟路,且慢条斯理地避开了所有障碍,似与常人无异。 麟羽本无意攀谈,无奈夜太深,在这应星楼里,不免勾起些许往事便睡不着了,想去楼台上吹吹风,未想刚好在拐角处看到董阏姑娘从房间出来。麟羽看到夕儿毫无遮盖的脸,没有防备地犹如失掉了呼吸。 陆绵。是你吗? 一瞬间里,泪润湿了眼眶,麟羽险些冲到夕儿身边。可是眼里的人儿双手沿着门边摸索,走得悠悠然然。如此与世无争的模样与陆家庄里喜争好斗的陆绵全然没了相像。 麟羽杵在原地,那条走道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他由着她走了十里。 应星楼台上,夕儿背对麟羽望着天。慧里给的身份已经让夕儿没有了后顾之忧,世上也早就没了陆绵,曾经的绝望都化成了一片枯叶沉积心底。 他若是想,就任他想,若是念,便任他念…… 夕儿下了高台,寻着人影的方向走去。两人之间没有障碍,但夕儿走得慢,麟羽只是看着。待夕儿走得近些,便朝着麟羽轻轻摇头,算是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这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只有董阏夕。 麟羽见夕儿摸索着回房间,便在一旁护送。两人一前一后,再没有多说一字。这晚,麟羽开了一坛酒,在应星楼里坐到了天亮。 慧里起得不算早,打开窗已能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昨日到达时天色已晚,未能仔细看看这个新国度,今日定要在咸安城中逛一逛。 相邻的房间里,起早的夕儿稍有些困意。照着董阏迟的嘱咐,给眼睛滴上两滴药水,片刻眼睛里便清明了不少。用不了多久,上天就要将眼睛全权还给自己了。想到这里,夕儿一阵苦笑,折腾了一年,终究是命不该绝。夕儿看到镜中的自己,眉间皱着几分苦涩,便抬手想将眉心抚平,却陡然发现镜子里的那一双眼睛闪着不一样的颜色。 夕儿不由得将镜子拿近一些,以前深黑的眼珠仿佛被稀释,如褐色翡翠一般蕴着一层光泽。夕儿有些不相信,轻闭眼睛,手指覆在眼眸上揉了揉。再睁开时,镜子里依然是一双褐眼明眸。 莫不是董阏迟给的药水有颜色,连用了这么些日子自己浑然不知?夕儿赶紧往手心里倒出一滴药水,凑近眼底一看,清澄澄的,没有一丝杂质。眼睛变了颜色,许是在大漠的时候,用了不知名的药使然。夕儿一边整理着梳妆台,一边思考着自己的眼睛,心里倒也坦然。 褐色,也是保护色。 慧里梳好妆,正在窗户边打算这一整天该如何观光。房外传来敲门声,慧里应声叫进来。夕儿缓缓开门,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循着慧里的人影方向走去。慧里一看,便快步走到夕儿身边,领着她来到窗户处。 慧里见夕儿没用纱布掩面,便多看了夕儿一会儿,“夕儿,你的眼睛真好看。” 夕儿浅笑,慧里的脸映在夕儿的眼眸里,笑得灿烂。夕儿舍不得眨眼,眼前的美人,怕是这辈子见过的美人里最让人挪不开眼的了。 陆绵十五岁那年,皇宫选妃。碰巧,也是那一年,陆绵患了病,一连数月高烧反复。就因为这场病,陆绵才丢了入宫的资格,得来闲适,在庄中闭门疗养。麟羽怕陆绵在房中无事可做,便给她送来好些书,和一些字画,其中也包括入宫选妃的一众美人的画像。 这一沓画像都是宫里的小官为了巴结陆家,也不知怎么偷出来的,送给陆麟羽赏玩。若是平日里,麟羽定不会收这些玩意儿。想到家中被因病禁足的小妹妹,便领了几轴回来。 陆绵将画卷并排铺在书桌上,津津有味地评论起来,谁的鼻子最挺拔,谁的眉眼最柔媚,谁的身段最婀娜……一圈对比下来,一副署名叫“芝菡”的画像拔得头筹。若是皇帝眼光高瞻,这个叫芝菡的女子当入选…… 选妃选了多久,陆绵就看了多久的美人。可怜那一位宫中小官,总要偷来美人画像,以为投得陆家二公子的喜好。也是这一时期,总有流言相传,陆家二公子乃潇洒风流多情郎。不枉麟羽背黑锅,陆绵仔仔细细地把画像玩赏了好几番。 如今看来,慧里只翩翩一笑,就已胜过了大半个咸安城的美人。 慧里向着妹妹,指着窗外的咸安城景象,将心中向往好生描述了一番。幼时常听父亲讲起中原的繁华,今日隔着窗户眺望,便迫不及待想要去验证。 “待会儿我们当去城中走走,来日进了皇宫怕再没了机会。”慧里拉住夕儿的衣袖,撒娇的模样更为好看。 相比慧里的急切,夕儿倒是多几分从容。见慧里期待的模样,虽然没有念想,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介于不能说话,最方便的回应便是点头应允。 两人行至大厅,两名壮汉自动跟在她们身后,那模样看起来是打架用的两把好手。慧里有些不自在,左顾右盼寻找壮汉的主人。 麟羽自觉从桌旁起身,来到公主面前。 “在下麟羽见过公主,董阏姑娘。”麟羽拱手行礼,并抬手想将两位小姐引进一楼的厢房,“按照使官大人的吩咐,晨食已经准备妥当,请公主与董阏姑娘用早饭。” 慧里曾经听兄长说起,中原人优柔婉转重礼仪。当时一听便想着他们身裹束缚,生活必定不自在。如今看来,哥哥用来形容中原人的那些词用在麟羽身上也不算什么坏词。 慧里随着麟羽走。麟羽在前面带路,只是侧身时一瞬目光落在夕儿身上,却也没有多留。走到一半,夕儿竖起手,挡住了两个壮汉的来路。看似无力阻挡,可壮汉实则停了下来。这一幕当然被麟羽看到,麟羽便支乎两名壮汉退至大厅外等候。 麟羽解了夕儿的围,夕儿理当有所示意。可当夕儿看向麟羽的一瞬,麟羽依然慢步向前,从背影看来,引路引得十分仔细。待公主坐定,麟羽礼貌地退出厢房,再没有多看夕儿一眼。 吃完早饭,两人没有来得及挪开身,就听见宫里的大人来宣旨——“即日进宫”。 慧里感到惊讶,更加感到可惜。才来到咸安,只一个晚上,便要被锁在王宫里,早知如此,昨晚就不该休息!慧里心理十分不愿意,却也只能听命。 麟羽着实是做事有效率,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安排妥当,只待公主与董阏姑娘上马车。慧里看麟羽安排得仅仅有条,却高兴不起来。让自己看不成咸安城的明明是宫里的王,可是麟羽杵在自己面前,斯文恭敬的样子反倒令慧里有些恼,但又有火发不得。 夕儿看出了慧里舍不得走。说来也奇怪,麟羽见了自己与陆绵一模一样的脸,却不闻不问,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眼下麟羽面上更无波澜,让慧里来惹一惹他倒也无妨。于是便装作一副无奈的表情,坐到慧里身边,表现得有些丧气。 慧里看到夕儿不满的模样,像是得到了鼓舞。一个人的小情绪不成事,两个人可以!更何况是大漠公主和安家二小姐,足以构成谈判筹码。 慧里清了清嗓子,“咳......咳......,请门外的诸位暂行休息,我迟一些再上马车。”慧里说得轻,刚刚够麟羽听见。慧里看麟羽淡定的模样,期待他的回应。 麟羽对上慧里的眼睛。麟羽站着,慧里坐着。麟羽不免低头,慧里不免仰视......麟羽只看了慧里一眼,慧里便有些心虚,好像自己在无理取闹。 也没什么不对,就是在无理取闹。 慧里假装看不见身边的麟羽,悻悻说道:“我与妹妹长途跋涉数月,还未到达目的地,就已经很想念父亲与兄长。父亲曾说,咸安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嘱咐我定要看上一看。我们初来乍到,连这咸安城的景象都没看一眼就要匆忙进宫,既没有遵照父亲的话,也准备不充足,何以见王?”慧里说完,看了几眼麟羽,发现他看着自己不眨眼,不急不缓。 慧里仿佛陷在麟羽的眼睛里,一时没有回神。一旁的夕儿握住慧里的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慧里看着门口丝毫没有去意的马车,才真真有些丧气。 麟羽依然恭敬,“公主舟车劳顿,早一日进宫便早一日见到王,公主的使命便能早一日完成。来日方长,待公主再要看咸安城时,麟羽任听差遣。” 慧里自然知道时间耽误不得,本身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便直了直身子,起身走向门口。夕儿紧跟在后,离开时看了一眼麟羽,迎上她的依然是一双不急不缓的眼睛。 直到她们走出应星楼,麟羽的眼神落在夕儿身上,像是在寻找丢失的宝贝。你曾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活在快活里,这个你,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