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是个好孩子啊……”睿明帝看着谢玄祯,心里叹了口气。
确实,当年庄老将军战死,孟宗固顶上之后,他怕边关出问题,问过哪位皇子愿意为君分忧,当时只有谢玄祯孝心可嘉去了边关。
自己怎么能因为五郎的一点对父亲的小脾气就说他心存怨望呢?这……这着实不应该。
想到这里睿明帝神情认真地道:“罢了,虽然你不擅阿谀之词,但五郎,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说到最后,皇帝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皇子谢玄禅看了这个情景简直都要惊呆了,要知道皇帝并不是那种好欺瞒的人,也不是那种愿意讲道理的人。
陛下乾纲独断已经30来年了,大皇子是头一次看到皇帝这么讲道理,而且还愿意听别人说话。
大皇子看了眼薛翡,然后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瞳孔,他忍不住冷哼道:“那什么孔夫子曾经说过,巧言令色,不是人!!”
“噗……是巧言令色,鲜矣仁。皇兄这话谬赞了,弟媳愧不敢当。”薛翡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更加明白大皇子是个混不吝的。
谢玄祯却是不想饶过大皇子,她眉头狠狠地蹙了起来,冷声问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皇兄是说陛下识人不清?孤的王妃做错了什么?”
谢玄祯讥诮地看着大皇子,问完这话他又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是啊,”睿明帝果然也很生气。
他刚刚才觉得老五的媳妇是一个不错的后辈,没想到自己这个混账儿子就过来拆他的台。大皇子这是像谁,为什么脑子会这么有问题?就这脑子,自己成仙之后说不得才能救一救他。
睿明帝脸色不好看地瞪着大皇子,非常不悦:“哼!你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朕就是这么教育你和你兄弟媳妇说话的?你难道就这点志向吗,只会和妇人做口舌之争?”
皇帝这个用词不可谓不严厉,大皇子一下子被这句话给吓住了,他虽然是个粗莽的人,然而再蠢的人在皇宫居住了这么多年也是很能审时度势的。
大皇子忙陪着一个笑容,他咳嗽了一声笑着对谢玄祯认真道:“父皇息怒。五郎,我就是开一个玩笑,你别放在心上呀。”
“哦那我刚刚说你不尊敬父王的话也是开一个玩笑,大哥也不要放在心上呀。”谢玄祯扫过大皇子的脸,最后又补了一句:“大哥真是恃宠而骄,总是把父皇的话当成玩笑。不仅当成玩笑来听还当成玩笑来宣扬。这也就是我们都是兄弟且咱们兄弟都在父皇跟前,倘若你去和别人说那岂不是毁坏父皇的名誉?忠君爱国正应该从保护陛下声誉开始,大哥从此之后可改了吧。”
谢玄祯收拢回了思绪,神情真挚,俨然一个全心全意为哥哥思考的好兄弟。说完这话,她终于慢慢伸出手,拍了拍薛翡的手背。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将似玉的脸庞转到一边去了。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大皇子险些被这话堵吐血。
一个残废的谢玄祯或许无所谓,但是和他交往过密的孟宗固是一定不能留下了。
总归他有如神助终于找到了机会!大皇子重新变得胜券在握,他冷笑了一声点头道:“五弟说的是,那么咱们就来好好说说什么是真正的忠君爱国。”
“难道你所谓的忠君爱国,就是向着一个要造反的人吗?”大皇子说这里已经是亮剑出鞘,他眼睛直直的望向皇帝,声音极其的大:“陛下,孟宗固这个老贼他通敌有不臣之心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请陛下诏告天下,彻查其罪名。”
大皇子激动起来说话嗓门骤然抬高,震得周边空气轰隆隆地直响,连大殿前的鎏金蟠龙柱都快被惊得掉下三层金粉来。
睿明帝谢愐只觉得耳膜剧震,也吃了一吓。他默念几声“无量天尊”,心下思忖?
他只是不想让孟宗固继续再掣肘他了,也不想让孟宗固重新回到北疆去,但是按照谋反罪名将孟宗固三族都杀掉,这是皇帝不想做的。
而且孟宗固从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再想修仙也不会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皇帝眼睛微微睁了睁余光撒向端正地坐在厅下谢玄祯身上。
“五郎,你怎么看?”睿明帝把手边罗织的罪状放在了一边。
“孟大将军难道非死不可吗?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谢玄祯觉得自己已经清楚了皇帝是什么怎么一种想法,两个人的战线不同,所以陛下就想要铲除异己了么……
见谢玄祯神情悲怆,皇帝拇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这会儿大皇子又觉得自己抓住了机会:“父皇,孟宗固真的有确凿的谋反的证据,他想要渡黄河以自立,陛下将罪证给五弟一看便知!”大皇子神情真挚,看起来是恨不得立刻把孟宗固钉死在耻辱柱上。
薛翡见谢玄祯神情悲怆怔忡,忙重新牵住她的手。
她既没有问确凿的证据是什么,也没有给孟宗固解释,反而有些好奇地再次问道:“大皇子殿下说孟宗固有反心,想要做皇帝,不知道这皇位是给谁来坐?如果要做皇帝,他就不必这么辛辛苦苦地打仗了,大皇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弄不明白么?”
“你在教孤王说话?孤王说话,有你什么事情?”大皇子不乐意了,他眉头紧紧拧起,声音就像就九天上轰隆隆的雷鸣,让人浑身一颤。
薛翡从前听说书的时候,曾经听说过前朝有一位将军,他的吼声惊天动地,把敌人吓得肝胆俱裂,最后吓得从马上摔下来死了。
从前她还不信,今天看到了大皇子,薛翡才觉得,说书人说的前朝将军的那个故事,恐怕不仅仅是杜撰。
她揉了揉耳朵,等着大皇子清醒过来给出最终的答案。
然而谢玄祯没有再给大皇子继续说话的机会,他冷冷淡淡的看着大皇子,又转头望向睿明帝:“陛下,阿翡的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我真的很想问大哥为什么会说出孟将军谋反这种话,我能问问大哥吗?”
谢玄祯的脸色非常苍白,就像引以为傲的精神支柱全部要溃散的模样,皇帝虽然修道已经想修道成仙想疯了,但是心里还是存着半分慈父念头。
谢玄祯小时候并不得他母妃的喜欢,他也在自己身边呆过一段时间的,皇帝看着谢玄祯瘦弱的身躯,还有已经无法动弹的双腿,他缓缓叹了口气,神色怔忡来起来。
他并没有征求大伙的意见,反而直接木着一张脸点头道:“罢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谢玄祯冷厉笑了一下,嘴上说着多谢父皇然而脸色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他面对大皇子,真正表现出来的如同面对仇人一般的刻薄颜色:“皇兄我想问你,孟宗固如果想要谋反,那谋来的皇位要给谁坐呢?”
“当然是给他自己。”大皇子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话问的好笑,皇位当然是要先给自己做了,大皇子心中觊觎皇位很久,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回答出了这个问题。
谢玄祯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大皇子一眼,接着冷笑到:“我和父皇都知道孟将军年事已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不测,他百年以后这皇位又要给谁呢?”
还没等大皇子说话,季海珍接着问的:“是给元狩元年,以五百骑兵冲阵战死的孟家大爷二爷?还是给元狩五年,无兵无粮固守寿安城四十六日最后被万箭穿心的孟家大郎五郎?”谢玄祯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悲哀,说到最后他的眼睛已经泛起了泪水几乎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然而滔天的恨与怒从胸腔往外涌动。
谢玄祯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怆然:“还是给元狩11年因为杀了西辽贤王被奸细毒死的孟家三郎?或者是给元寿27年提兵北上被出卖,战至力竭而亡最后死无全尸的孟家三爷和二郎四郎?再或者,是给孟家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后辈,给这个渺了一目、断了右臂的孟六郎孟起?”
“这……”庄从澜见大皇子招架不住,皇帝也若有所思,想到自己别远里的美人,他冷笑道:“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证据已经证明孟将军应该有了反心。”
“应该有反心?什么叫应该?如果每一个将军都要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构陷,那么敢问这天下之大,谁还敢给帝王家卖命?用莫须有的罪名攻讦在前线死战的将军这就是你们的风骨?你欲令陛下为独夫邪?!”
“还有你们!封疆缩地,而中庭歌舞犹喧;战血枯人,而满座朱紫自若。汝衣冠狗彘之徒,既无诛乱讨贼之志,又存嫉贤妒能之心,廉耻何在?!”①
谢玄祯说到最后,双手握紧,慷慨悲咽,眼色赤红。
满座寂静,本来觉得事情平淡,最后会无大事发生的道君皇帝这会儿也停下来了端茶的手,他目光沉沉地望向谢玄祯,心中叹了口气。
老五还是少年心性,把公义正直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皇帝视线转向大皇子,等着大皇子回应。
大皇子的反应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谢玄禅目光转了转,非常怀疑地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你才是孟宗固的同谋,所以说孟宗固当不成皇帝是想要扶着你当皇帝是这个意思吗?”
越是到最后大皇子就觉得这事就越有可能发生,他上下打量了谢玄祯几眼,深深地觉得自己聪明过人。
“……”皇帝已经无话可说,薛翡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就连一直非常失落愤怒的谢玄祯,此时也产生了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想法。他何必要跟这种浑人生气呢?
想到这里谢玄祯就确定,大皇子说不得只是他们的一把比较成熟的武器,或者说这群人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还有,大皇子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有人猜测孟大将军想要扶自己上位吗?那自己现在来替孟家军讲话会不会真是害了他?
谢玄祯灵光闪现,越想越觉得可能。
这是一个连环计?!
……
“好了,瞧瞧你们弄出来的这些闹剧。”道君皇帝抚了抚胡须,最终还是站了出来做了收尾的活儿。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大皇子,再一次为大皇子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感到头痛。同样都是儿子,为什么太子就非常的像自己,为人也聪明懂事,老三虽然不声不响但是心中也是一个有成算的人,至于老四老五那就更不用说了,老五文武双全,要不是这次的事情他恐怕年纪轻轻就要进爵亲王了……
想到这里皇帝心中又叹了一口气,老五本来是他留给太子最好的帮手,没想到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孟宗固的这件事情还可以继续利用下去,他倒是要看看有多少人会卷在这滩浑水当中。
道君皇帝善于玩弄人的心计,他已经把孟宗固这件事当成了检测诸位皇子大臣的试金石了。
如今看来大皇子已经出局,五皇子虽然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但是他的双腿已废,不能再参与后面的事了。
……
睿明帝没有把大皇子的指控当真:“这件事不许外传,就到此为止,先着人查孟宗固兵败事宜。莫须有的罪名,不许再用。”
“老大,滚回你的宅子去。五郎,你身体不方便,就留在潜渊阁,这样明日一早起来就不需要你动来动去的。”皇帝做完了后续安排,就起身准备休息了。
明天还有早朝要上,他可不同于这两个混账儿子,一个就知道天天斗鸡走狗打架斗殴,另一个如今还没想明白还没走出牛角尖儿呢,这两个人都是不用上朝的,他和太子却要天天去朝廷里。
皇帝叹了一口气然后,支起了身子准备回寝殿就寝。
谢玄祯眼神一动,她神色喜悦,大声问道:“父皇你这是什么意思?父皇,您也相信大将军对不对?大将军没有谋反的心!”
一连被叫了四五声父皇,睿明帝谢愐觉得脑袋嗡嗡的痛,他浓眉竖起,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跟你大哥学的这坏毛病,至于孟宗固有没有谋反,这件事情这里就交给大理寺查办。国家自有法度,就算朕身为天子也不能横加干涉,五郎你懂吗?”
“……”谢玄祯非常不明所以,她简直想立刻大喊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给孟将军罗织一个罪名?
她怏怏抬头,本来就失落的神情更加增添了几分错愕,半晌才缓声道:“陛下会让人秉公办理的对吧?”
皇帝的眼眸眯了眯,像是不太懂谢玄祯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他咳嗽了一声微笑:“这是自然,孟宗固是曾有功于国家有功于社稷的将军,假如他真的是被冤枉的,朕当然不会让他的名声受到一丝一毫的侮辱。好了,朕要回去了你们也离开吧。”说完睿明帝直接回了勤政殿准备就寝了。
勤政殿距离崇元殿非常近,宿在那里,明日也不需要过于折腾,可以多打坐一会儿,想到这里,睿明帝走路步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谢玄祯略微松了一口气,她看着皇帝的背影,心中却隐隐生了几分野望。
这就是天子,口含天宪,能定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