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锣鼓震天响。 一个头发半花的男人披着黑色铠甲,领了长军而来,应该就是镇国公了。 往两旁散开的,应当是左右副将。生得好看些的那个,大概就是生擒金鳞的张博义了。 李京九盯着他好生看了看,左手用白纱绑着吊在脖子上,明显是受过伤的,本是英气逼人的一张脸,却白得有些萎靡。 还没来得及看清别的,这几人便打溜着马儿走远了去。队伍中央,拉来几辆囚车。 一时间民愤激涨,扔的扔菜叶,砸的砸鸡蛋。 “呸!女人还打仗,真他妈不要脸又不要命的!” “不守盟约,出尔反尔!要不是淮王仁慈,哪得你们现在嚣张!” “杀了得了!” “对,杀了她们,灭了奕国!” 李京九跟着马车赶。 “别挤,先来后到挤什么挤啊!” 李京九遭了人白眼,仍旧厚着脸面,使了吃奶的劲儿往里钻。 第一辆马车从她视线里匆匆拉了过去。她隐隐约约望见草垛里的女人,带着手铐脚铐,穿身藕色的麻衣,脖子手上都是血,打着结的散发遮了半张脸,眼轱辘无神的盯着车底。 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嘴巴里塞了一团布? 李京九生疑,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晃到了她眉心的胎记,那胎记极小,却隐隐翻着金茫,远远一看,如一片鱼鳞贴在了上头。 金鳞是捡来的,名字也是养母就着胎记取的,她断不过认错。 “金……”她差点脱口喊了出来,还好忍住了。 浑身是血,是受了多严重的伤?到底伤着哪了? 囚车摇摇晃晃,不多时就拉出了视线。李京九夹在在人群中,如同湍急里逆流而上的小鱼。费了好的力,才堪堪挤到了宫门前。 然,那时候受封大典都差不多要结束了。镇国公和两个副将,以及两个骁骑都受了赏,累起来三大车的赏赐用大箱子封着,就搁在宫门边上。 接着卫兵让开,车夫把囚车拉到正中。五辆车,五个人。还有一人,李京九也认识,是金鳞的属下许玢。平日里斗鸡走狗,偶尔也会把她叫上。 “皇上,这一一次一共俘获五个战俘。敌国宫旗军副将——金鳞。左骁骑——许玢……” 镇国公将名字一一呈报一遍。老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微微点了点头,苍白的唇一点点的张开:“咳咳……年关将近,不宜血光。择春后正午……” 最后一个口型张开,有个“斩”字的先兆。 李京九心提到嗓子眼上,只见镇国公突然跪下,抱拳道:“皇上,老臣有个建议。敌将金鳞驻扎边关三年之久,熟事务,通布局,不如好好提审提审,等年关过了再行决断。” 皇上垂目,有些犹豫。 李京九将目光移向太后身边那个墨黑色的身影。 沈彧,关键时候,你倒是说句话啊! 沈彧长长的青丝高束脑后,清风一来便挞着几缕小辫肆意乱舞。他睥睨着宫墙之下万千人影,似容纳着所有,又似乎空无一物,如此沉稳安静,波澜不惊。 “杀了她,杀了她们!”民愤不歇,杀声四起。 皇上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事儿很不好办,既不想驳了镇国公的面子,更不欲逆了万千的民意。 他嗫嚅着唇,微微侧头看向沈彧。 毕竟固莲公主是他娶的,两国盟约是他立的。奕国生乱,打的是他的脸面,最愤然的也应该是他才对。 然,一向戾气很重的沈彧竟立在太后身侧,一言不发,只盯着墙下某处,目不转睛。 皇帝没好叫他,于是呼稳了稳气息,对着久跪在地的镇国公道:“就依爱卿所言,将敌将金鳞关押天牢,春后再议。其余四人,择日问斩。” 霎时,人声鼎沸,无不称好。毕竟五个死了四个,也算解恨了。 李京九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可马车里的金鳞,却无半分欢喜。 李京九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遥遥望着金鳞,她头顶的菜叶儿顺着粘稠的蛋液滑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概是心死大于求生。 由是,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这傻女人,可千万别想不开,自尽了才好。 眼看着囚车被拉出了视线,李京九搂了楼腹间缠着的棉枕,转过身去。人群里挤来挤去,差点就掉下来露馅儿了。 她不敢直接去栓,只好拿手掖着。拥挤的人群一下子散开,街头很快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清嗖的风没了人群的遮挡,呼呼呼的刮了过来。李京九垂头捂着披风,朝着淮王府的路走。 走了许久才发现鞋还没彻底上脚,后脚跟趿拉在外头,不大体面。 她弯下腰,翘脚,把石榴色的锦鞋提了上去,然突然觉得后背一痛,被人重重撞了出去。 她本就单脚站着,一下重心不稳朝前扑去,她慌忙伸手撑地,不想腰肢一紧,顺手被人揽了起来。 “你走路不长眼睛啊!”撞了她的路人扭身回看一眼,反骂道。 李京九余惊未退,心口砰砰跳着,连忙拿手覆上心口,不想手腕却被人捉了去。 她惊了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姑娘你钱袋丢了。”沈彧抛了抛那玉色绸袋子,塞回她手袖里。 李京九这才回悟过来,刚才撞她的是个妙手空空儿,怪不得穷凶极恶的,原是来没偷得成,恼羞成怒了。 “你上街做什么?”沈彧问。 李京九犹豫了一下。心想,既然他不想管金鳞的事儿,如果她照实了说,可能还会对她多加管束。 如此一来,她便不好托人打听金鳞的情况了,杏眼一转:“我在府里闷得慌,听说镇国公回城,就出来凑凑热闹。” 沈彧攥着她的手,跟攥了团雪似的,他蹙着眉往手心里哈了口气,快速的搓起来:“看热闹,你看清楚了吗?” 李京九受不住他拷问,慢慢转头躲开他的目光:“没挤得进去,就瞧见镇国公和张博义走在前头。” 沈彧顿住了:“张博义?你认识张博义?” 李京九有玩兔子的前史,娶回府里的白宣也长着张绝好的面皮子。 张博义又是出了名的玉面小生,后起之秀。未从军之前,花里巷间的直窜悠,成了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沈彧想到她偏爱美男的癖好,不禁脱口多问了一句。 “认识啊,淮王府里的小丫鬟们都认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么说来,你是来看他的?” “我……” 真是自己把自己给说进去了。现在怎么答,难道真要一口咬到底,说来看镇国公的? 一个胡子都半白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好看的,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随便看看,反正你也不着家,我闲着也是闲着。” 这话一出口,还以为沈彧要不高兴。谁晓得他竟目光闪闪的看着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你希望我多回家?” 李京九点了点头:“那是当然,你每天累得皮倒嘴歪的回来,洗个澡,往床上一躺就没声了,跟个死人一样。我是个女人,我也有正常的需求,你不和我睡一张床还好,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日日下去,就真的不憋得慌吗?” 沈彧憋着笑。 “你笑什么笑,你个断袖!” 沈彧四下张望一番。他本就生得打眼,旁人自然会多盯梢些。他脸微微一红,捏了兰花指在她额上弹了个响决。 “我警告你李京九,别再污蔑我……” “哼,污蔑?你倒是拿出你的雄风来啊!哪有男人不伺候女人的,说出来还好意思笑!” 沈彧怕人听见,拿身高把她罩进自己怀里。旁人见他俩贴得越来越紧,不时伸了指头戳戳点点的。 “回家!”沈彧喝令道。 “哼,回就回!”李京九撇开沈彧,扭头就走,走了一大截路,发现人没跟上来。 心头那叫一个气啊,咬着后槽牙猛的转身,见沈彧站在不远处朝她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我有个酒席,晚点回来。” 李京九受不了了,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捏着双拳大喊:“走好!你个断袖!”看也不看沈彧的脸色,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姿态,真不像个怀孕的。 *********************** 常珩宫,歌舞升平了一个晚上,亥时终于歇了宴。 众人像烂泥一样扶墙而出,宫人太监们赶紧上来一个个牵着,扶着。 几个眼尖的,率先把霄王和沈彧扶住,再就是镇国公。 沈彧脸颊微熏,可步伐倒还算稳,伸手一推便把迎上来的宫女给掀了出去。 不似霄王,一揽便揽了好几个入怀。 霄王回身道:“承袭,你快些回府去,回晚了,公主要罚……罚你跪什么来着……” “不跪什么。”沈彧冷着脸。 一旁辰王冲了上来,气势汹汹地搂住沈彧:“要跪的,要跪砧板。上回小王我亲眼瞧见……见皇兄跪在砧板上数黄豆粒,数清楚了,才……才能起来。” 沈彧想解释,一口酒气儿顶着脑门蹿得难受。他那是衬在地垫儿上,捡李京九耍赖掀翻的棋子儿! 辰王年纪轻轻,什么眼神,什么记性! “哈哈哈……”镇国公仰天大笑:“淮王妃不愧是奕国的女儿!豪……豪豪杰!” 沈彧叹了口气,算了,跟一群酒疯子解释什么,明日他们就忘了。 镇国公笑着走到沈彧面前,也把他搂住:“不过淮王,您的酒量可真是深不可测,你一个人,把霄王喝趴下了,把辰王喝趴下了,最后还不放过人……人家张博义……人……人家张博义还只是个孩……孩子!” 孩子?不管,只要是他媳妇儿点过名的,通通不能放过。 沈彧摇头:“博义这孩子,你得管管。太沾胭脂气,就没提刀的劲儿了。” “这个淮王放心,老臣自会好好管束。”镇国公凑到沈彧耳根子旁道:“老臣这回,倒是要多谢王爷帮衬我家小儿的婚事,我那约儿,心眼直,看重那风尘女子就是挪不开眼!得亏王爷想出这办法,才让他妥协,既纳了那女子为妾,又肯娶王家的长女为妻。唉……老臣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踏实了。” 沈彧摇头:“你我不说这些,国公帮本王的忙也帮得不少。” 镇国公摇头,声音放得极轻,极低:“唉,战俘的事,举手之劳,王爷莫要挂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