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林里鸟杂虫吟。 山路崎岖,泥路蜿蜒之半腰即被半空虚掩的云遮盖住,偶有小风拂过半境,云层淡去,便能瞥见顶峰栖憩几座小屋。 其中一座屋子装饰极为富丽,与其他屋子相比如鹤立鸡群,说它是一间屋子,倒不如说是宫殿更为确切。墙壁经天边忽隐忽现的月光照映得皎洁如洗,屋檐两侧铸两只朱雀,仰头似在凝望这一轮明月。 殿内外都挂上了喜庆的大红帐,室内静谧,床头一纸灯芯摇摇曳曳,照亮周遭寸许之地,皎皎生光,屋内无人,只有一双刺目的红云丝绣鞋零落在墙角,在黑暗中格外显然。 屋外云烟渺渺,笼罩整个斜山,云雾罅隙之下隐隐有冷厉剑光交织辉映,刀影扑朔迷离。这时,右侧山头有雷鸣般轰然一声,迸落碎石数颗,紧随之发出的便是厮杀中不绝于耳的绝望惨叫。 持续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整座山在某一点骤然归为宁静。 此时,在斜山的断崖边正围集了数百名修士,上至名门道士,下至乡野散修,都围集在这里。他们手持火把,衣袍纹样不尽相同,但都挺挺地直着胸膛,怒目而视断崖边站着的那人,腰侧之剑将出未出。 不远处偶尔传来三两鹤唳,鸣声过后,风声渐止,耳畔落入侵者们的喋喋叫嚣之声。 为首的一名中年修士扬起手中剑,直指前方,挑衅道:“你看看这满地的残兵败将,魔头,以一敌百,你必死无疑,我奉劝你一句,束手就擒,将鬼剑交于我们,我们大可饶你不死。” 这修士浓眉大眼,神色间是层层叠叠的傲气,那眉毛又短又粗,乍一看极为突兀。他身着墨色渲染的长袍,锦纹丝样一看就是上上品。暂且别说他的衣样,光是其他修士流露出的崇敬表情就可知他来历不凡。 这时,人群之中又有一位修士举剑,他埋没在人海里,眼冒精光跃跃欲试,对浓眉大眼的修士喊道:“谭恕,废话什么,直接杀了她!” 剑所指的方向,一名女子着鲜红嫁衣,身形高挑,长发被一段赤色红带高高挽在脑后,简单利落,青丝随风乱舞。她的脚跟由于长时间的赤/裸而被石子磨得见了血,正面朝悬崖,仿佛浑然不觉身后有人。 见她不应,那名叫谭恕的浓眉修士顿时大喜,心底油生一种自豪感,他勾着两段粗眉,讥道:“如今魔教都衰败成这样了吗,啊?教主敢做不敢当,哈哈哈哈哈哈!” 耳鸣阵阵,爆破声轰然不止,忽然感到喉间一股温痒涌上,那女子轻轻抬手将嘴角滑下的血丝抹去。半晌,她转过身,平淡地看着面前之人,缓缓开口:“我魔教可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让诸位在我大婚之日造次?” 这名女子脸上抹有浓色红妆,杏眼低眉,目光淡漠,似乎对周边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她声线不若邻家女子那般娇吟,是温柔的低沉嗓音。 她名为谢无延,魔教第一百四十二代魔教教主。在身为教主的时日里,从未向外界透过一丝与自己有关的事。虽为魔教教主,却十分低调,在外头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 谭恕嘲道:“没想到一个魔头也会在乎自己的婚事。” 其他的修士也跟着大笑,丝毫不惧怕面前这个所谓的“魔头”。 “这位道友,你是有什么误解?”谢无延反问道,“名门正派成亲,就得大摇大摆红妆十里,独独我们魔教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能抛头露面么?” “哈,道友这个称呼,在下可真是不敢当,”谭恕嗤道,“我们是走正规路子踏踏实实修道的,出门是给众人添些喜庆,百姓也乐于添我们的喜庆,而你,呵,你这邪门歪道不让百姓遭殃就万福了,谁知道你是想要成亲还是成精!” 这话说得在理,人群顿时应和起一片骂咧声,纷纷跟风指责这位恬不知耻的魔教教主。 “邪门歪道?”谢无延盯着那人,反问道:“那依你所言,什么才叫邪门歪道?是我偷学了禁术,还是错杀了无辜之人?” 她生性不爱与人纷争,自她父亲把教主之位传与她,也确实还没来得及做过什么不齿之事。 此话一出,她很快感到右肩再次一重,不知是谁的飞刀镶入她臂弯,有鲜血沿着臂膀直挂而下,刀尖淬有阴毒,丝丝缕缕的黑色以肉眼可见之迅速蔓延四周,袖口早已染成红黑相间。 或许是魔教在以往老百姓中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那修士挑起一边眉角,理直气壮地回道:“你身为魔教教主,就已是邪门歪道!” 谢无延捂了捂伤口,正要反驳,人群中又有一人站出来说话:“你这魔头,尽是睁眼说瞎话,山下失了那么多小儿,你敢说不是你杀的?” “为何不敢?”谢无延似乎觉得很莫名其妙,“不是我杀的便不是我杀的,为何不敢说?” 那人气极道:“你用百姓的心头血炼造鬼剑,还如此理直气壮!” “她本就是个魔头,怎么可能讲理。” “别冲动,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咱们还没拿到鬼剑……” “你他妈理解个屁!”那人甩开上前劝他的另一个散修,“你知不知道,我儿子就是被她杀死的!这魔头该杀!老子要替我儿报仇!” 说罢举剑刺向谢无延,然而剑却在出鞘之后被一股灵气挑飞出去,那人猛然转头,怒视人群中轻轻拂袖走来的一人,吼道:“迟云狄!你又干什么!!” 走来的这人,一身青衣,眉目间有淡淡悠然,不像旁人那么嚣张,方才就是他出手制止了修士的行为。 “够了,”迟云狄旁观了很久,此时淡淡地道:“私仇以后在报,眼下该不该杀还不是你做主。” “你……”想来迟云狄说的话应该也是有些许威慑力,那人一噎,默默隐了下去。这名叫迟云狄的修士微微上前几步,与站在最前边的谭恕并排,问道:“这位魔教教主,你说你并未杀人,那你石室藏的那些小童又作何解释?” 谭恕看着他,低声道道:“你别作这么彬彬有礼地待她,简单点,让她交出鬼剑即可。” 迟云狄道:“谭兄不急,这件事且交于我来。” 谭恕闻言微微蹙眉,他这位朋友,做事总有失当机立断,虽心有不满,却又不好阻止,便半信不信地点头。 方才迟云狄所说的那些小童,是谢无延路上捡来的乞儿,一个个眼巴巴看着她,瞧着实在可怜,便领着他们回来住,没想到这些人趁乱又拿这个说事。谢无延理所当然地道:“救来的。” 谭恕失笑,扭头对身后的众人道:“哎,大家听听,她说什么,救人?魔头居然会救人了!” 谢无延无畏地挺直腰板,只静静地等众人笑完,才道:“你们一口一个喊我魔头,武断我是始作俑者,证据何在?” 人群中又有人道:“你逞口舌之快有意思吗?” 谢无延笑笑,道:“真是有趣,先前叫我说话的是你们,现在劝我住口的也是你们,试问我该怎么做才合能你们心意?” “这……” 谢无延道:“我最后再重复一遍,鬼剑是用了人血来造的,但不是百姓的。” “怎么,不是用的百姓的血还是用的你的吗,哈哈哈哈哈哈!” “就是,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有本事让你那两名护法出来啊,还护法呢,都是趁乱逃走的丧家犬!” 谢无延微微眯眼,道:“请你注意言辞。” 那人哈哈笑道:“我们对于魔教教主根本不需要注意言辞!” “得了吧,别教主教主地叫了,你们见过没有名字的魔教教主吗!” “哈,说的也是!” “哈哈哈哈……还证据何在?你炼造鬼剑,想要一统天下,这就是证据!” “亏我们之前还当你是个女子,让你也算待你不错了,怎么脸皮这么厚!” 谢无延笑一下,道:“哦,一言不发来我斜山,乱砍乱杀,待我倒是真不错。” “……你少废话,交出鬼剑!” 她不理会其他人的聒噪催促,转头正视一位袖间纤尘不染的素衣者,语气里是无与伦比的温和,道:“阿琛,你是不是也?” 是不是也把她当个敌人,对她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闻言,那素衣人袖下紧攥的拳头猛然一顿,短促地瞥她一眼,有些躲闪地左右看看,周侧火光晕淌在雪白衣袖上,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是忍住不说。 她脸上维持不变的平静,嘴角忽弯起一抹苦涩,自言自语般,道:“懂了。” 谭恕趁机又挖苦道:“别跟我们其琛套近乎,你以为他是谁?真的会看上你这邪门歪道,与你共剪西窗烛?” 经他这一提,人群中又热闹起来,仿佛此战志在必得,便纷纷开始发言,入谢无延耳中,却又好似茶余饭后的闲谈。 “魔头,你看看这斜山的破地儿都成什么样了,还不知死活地嘴硬。” “别整日想着一统江湖了,邪道终究敌不过正义的!” “魔头,弃了教主之位,改邪归正,投入我门下,封你当个炼器师,保你下半辈子吃得饱饭。” …… 诸如此类的话语纷乱不绝,她垂眼望向断崖之下,电闪雷鸣间,突然脑中闪过一丝想法。 反正早晚都是一死,不如…… “不好!她要拿鬼剑了!和我们同归于尽了!” “怕什么,上啊!我们这么多人打不过她一个吗!!” “鬼剑还没拿到,快,快拦住她!” 人群突然慌乱起来,齐齐向谢无延涌过去。 她裹挟一袭破旧不堪的嫁衣,仍然临危不乱,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后退去。耳畔嘈杂依旧,犹如魔音穿耳、咄咄逼人,勉行至悬崖边缘,便驻足不前了,那群人也随着她的动作停下脚步,惊恐地盯住她,生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谢无延看到他们嘴角张动着,大略还是“魔教教主大逆不违”“交出鬼剑”这一类话题,却无心再与他们辩驳什么了。 谢无延突然觉得身心俱疲,缓缓将双眼合上,再也顾不得身外光景,足尖骤然用力一跃,一头栽下悬崖去。周身的人声愈来愈小,愈来愈远,像是浮在上空,飘飘荡荡不知轻重。 疾风拂面,那一抹鲜红嫁衣终究还是沉沉地坠了下去,恍如一片枫叶飘飘然落入塘中,又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水面隐隐晕开了几圈涟漪,而后归于平静,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