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安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义父他不是楚人”
端木易虽然有些意外,但却并不惊讶。因为楚人并不排外,虽然外来之人不能位极人臣,但想在楚国生活下去,却也并不困难。
谁知,项安紧接着又说道:“确切的说,他不是楚地华人,而是南荆蛮族。”
“他是蛮人?!”
这下,端木易倒是大吃一惊。荆楚多蛮夷,南蛮子虽然生活在楚地,却一向于楚人互不干涉,更加不会甘心平白无故地在楚人手下为奴。
只听项安缓缓解释道:“嗯楚国虽据有南荒广阔之地,国中却诸族杂居。这些南蛮子虽未蒙开化,但素来好勇斗狠,因此管理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先前的历代楚公都以怀柔之策安抚之,可即便如此,南蛮依旧屡屡生事。因此,自大楚若敖始,至霄敖、蚡冒,再到如今的楚王,都不断地开辟山林,教化诸民,对于生事的南蛮部族,则剿而灭之。若敖十七年,西南诸蛮作乱,大楚往而征之。那一年,先父公子离未满十岁,却也跟着一同前去平乱。”
说到这里,项安顿了顿,脸上多了几分垂怜之色,想必是那场战事异常悲壮。即便只是听前人诉说,也已足够让他心中不忍。
果然,项安继续讲起了那场战争来:“两军战得极为惨烈,江水被尸骨截断,青山被鲜血染红,叛乱的南蛮部族几乎被灭族。只有一个少年留了下来,那便是义父。”
“照你这么说,项大人的族人都死于楚人手里。他又怎么会甘心在楚国寄人篱下?”端木易诧异道。
项安摇摇头,回答道:“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义父并非叛乱的部族之人,他的族人也死在那个部族手里。楚人这么一来,反倒是替义父报了仇。楚军在屠杀叛军部落的时候,也将义父当做了敌人,本来就要将其斩杀,是先父出面救了他。”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年我问起项大人的此事时,他会闭口不言。灭族之祸,独活之苦,只有经历的人才会懂”说着,端木易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不由得心中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见端木易忽然脸色变得悲戚,项安以为他也只是感慨于项兖的苦难,便也双眉颦蹙,接着说道:“嗯。先父得知义父的凄惨身世以后,也对他颇为照顾。也正因如此,义父便对先父更加的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听罢项安的话,端木易不由得感慨道:“为人主者,心怀宽仁,为人仆者,忠肝义胆。这样的主仆关系,当真羡煞旁人。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就和先生有关了”项安说着,把目光再次投向端木易身上。
“和我有关?”端木易一脸茫然。
“先生刺杀了当时的楚公,公子坎继位,先父被迫远走他乡。”项安平淡地解释道。
这时,端木易才明白项安说得是何事,赶忙面有愧色地说道:“啊,此事当真是惭愧”
但见项安依然神色平淡,说道:“也怪不得先生。这条路本就充满着淋漓的鲜血,欲行其道者,也该早已学会直面惨淡的人生。只是,义父他”
“项大人怎么了?”端木易追问道。
项安目光中再次浮现出感伤之色,说道:“义父那时已经娶有妻室,而那夜,义母正是临盆之时。义父为了保护先父,撇下了他们。”
“没想到我那时走错的一步,竟害了这么多人。项大人居然也从未因为此事对我有过怨恨”
得知自己无意间竟害得项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端木易更加自责起来。
项安在一旁说道:“义父为人虽然粗糙,但却明辨是非。他不怪你,是因为他知道你也是受了别人的蒙蔽,并非有意为之。不过此后,义父心中便始终有着一个解不开的结,在那之后,他便再也不论婚配之事。”
“项老大人果然是有情有义的真男儿。”端木易不由得更加钦佩起项兖的为人。
接着,项安又说道:“但事情却也并未结束。后来义父护送先父归国,义父之所以会义无反顾地助公子通夺位。便是因为这件事义父的孩子并未遇难,而是被公子通救了下来。”
听项安说到此处,端木易已然猜到了结局。从未进过父爱的父亲,一般不会被孩子承认。于是,他说道:“父子重逢,但结果只怕没有那么好吧。”
果然,项安点头应道:“如先生所料,那个孩子并不愿意接受义父。义父对他心中有愧,倒也不曾逼迫于他,就托人辗转地多给了他一些照顾。只是,此事让义父心中的郁结更加深了些。”
“所以,让你入项家,也是为了解开项老大人的心结。”端木易顿时明白了芈离的用意。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虽然是螟蛉之子,项安却承载着项兖对芈离的忠心和芈离对项兖的垂爱。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对主仆,早已超越了主仆。甚至可以说,两人已经成为了知己,成为了远超骨肉手足的异性兄弟。
院子里的夜风里,阵阵蝉鸣声渐起。
斯人已去,生者长哀。
端木易和项安同时陷入了沉默。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个时候,沉默好过一切的言语。
因为缅怀,往往无声。